母亲养鸡与武王伐纣
母亲尝养鸡。公鸡报晓，母鸡生蛋，各自勤勉，相与甚安。一日清晨，啼晓的鸡鸣殊为怪异，仿佛初学声乐者练声一般，检视后却是一芦花母鸡在红头涨脸地学公鸡叫，母亲闻之色变。“母鸡打鸣，对家人不好，该不会有什么事吧？”母亲认真地说。我嘲笑母亲说这些没来由的话，故意向她索要证据。“老人都这样讲，哪里有什么证据！”母亲窘迫，脸也红起来，仿佛说假话被人拆穿一样，急急低首转身而去。
那年，父亲在修缮仓房时不慎被轧断了腿，迁延不愈，很遭了些罪。论及因由，母亲坚定地将其归罪于那只芦花母鸡。“我就说是这样嘛，老人的话很灵验的！”母亲直视着我，语气不再闪烁，一副洗脱说假话罪名后的凛然。我自向隅，狐疑不已。我仍觉母亲所言牵强，但事情这样，好象又有些道理。如此这般居然也困惑了几日，时间一久也就淡忘了。
近日读《史记》，文至武王伐纣，在商朝都城朝歌郊外的牧野誓师。文载，王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这段话的意思是武王说：“古人有句话叫做‘母鸡不报晓；母鸡报晓，这户人家就要衰落’。”
我击案骇异！原来母亲的“母鸡报晓不吉”论确有证据，而这证据居然是两千多年前周武王的誓军之辞！当日武王兴兵，以此为据，追随者甚众，可见彼时言之凿凿，至为堂皇。武王的逻辑是公鸡、母鸡各有职守，此为天道，天道者何？规律啊！鸡如此，人亦如此。但当时的商纣王唯妲己之言是从，而妲己却偏又喜欢指指点点乱讲话，就象母鸡干了公鸡的活儿，做了不该做的事，当然违背了规律。纣王乱来，自然当诛，武王此言不过是讨个出师之名，取得道义上的正当性以便出来整理整理江湖而已。有趣的是，武王当日之言居然也是“古人有言”！想必武王也认为先人的话自然没错，这也很有“老人的话很灵验”的意思！
我复向隅，狐疑不已。母鸡打鸣这件破事儿的背后居然藏着这么大的一个人物和这么大的一件事！这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说来还是祖先智慧，当年随便抖个机灵儿，就令我这样的后人一而再地狐疑不已了，这样的智慧实在是无可测度。寻踪索迹，我又读了《尚书》之《牧誓》一节，与太史公的记载一致。令我更为骇异的是在《易》、《礼》中居然也有基本一样的说法！至此，我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话很有证据，非为妄言。说来还是自己鄙陋，如果早读了这些圣贤书，以前当不至于让母亲难堪。
当然，于今之日，依科学实证精神，母鸡报晓与一家亦或一国之吉凶兴衰似断无关联，但违背规律要受惩罚这样朴素的道理已然是常识，而几千年前武王随便拿“牝鸡之晨”说说事儿就把商朝灭了，其智慧大矣！尤为令我慨叹不已的是连母亲都不知来由的一番无稽之谈居然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的帝王之口，而且论理的逻辑都别无二致，靠的却是口耳相袭，这种文化基因的传承就显得倔强而恐怖了！好在文化的力量是如此强悍，让我还可以从类似的只言片语中觅得祖先的光荣与博大，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其实，我们与祖先的智慧本不该如此疏离，因为这种疏离是如此的奢侈和浅薄！
惶恐中，我恍见武王两千多年前在一涧中深潭下投一石，而两千多年后我才从母亲的口中听到它清晰、悠长而深邃的回响。 以后只养公鸡吧，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你家道也不会中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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