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共赏三

反义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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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为什么？

    面对这样的动物国，我该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又该怎样说？但我知道这样一个事实，由于几千年的沮丧、几十年的绝望，由于它历史的乖张、现实的怪诞，以及那种时刻都笼罩在想说者心头的恐怖与恐慌，已经使很多很多动物国的人再也不想去说了。不想去说它的污浊、它的肮脏，以及它那种怎么说都不为过的罪恶，因为生活中有太多的东西、有太多的理由让人们厌于、倦于、懒于、畏于、怯于去说。即是说，你生活中所有那种日常的感知、你所有经历中那种具体的经验，以及你沉溺其中的那种存在的氛围已经让你再也打不起任何精神、提不起任何兴趣去说什么了。仅此这一点已足以说明情况之严重，事态之怪刁，魔性之邪乎。
    我认为，在所有严重的事态中表现得最为突出的莫过于以下的事实。尽管生活中大量的罪过和邪恶已经发生了，并且还在继续大量地发生着，但我们面对这一存在的实情，首先遭遇的却是两种“不”的残酷现实：①我们不能去言说（to can not to ……）； ②我们无能去言说（to able not to ……）。前者是指有某种力量、许多因素不准我们去说，禁止我们说；后者指的是我们自身没有任何兴趣，没做任何准备，也无任何能力去说什么。试想看，当这种“不能言说”与“无能言说”叠加在一起的时候，社会的说与生活的说究竟会呈现一种什么样的惨象。于是，在动物国一级的强权伦理和空洞说教的基础上自然就产生了以下一些次生的、配套的所谓民间的格言与大众的信条：说不清楚，没意思。说了也无用，不如不说。人生一世，难得糊涂。从而无形中崇拜糊涂，向往糊涂，渴望糊涂，心甘情愿成为糊涂，以糊涂为荣，以糊涂为牛，以糊涂为聪。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对说的一种轻视和厌恶，仿佛很淡泊，很超脱，事实上，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对动物国社会和生活本身的最严重的离异与绝望呢？
    这种情况使我想到了佩雷菲特的寓言，一家人，老子、儿子、母亲、女儿、兄弟、姐妹在相互打配合，欢歌笑脸，手拉着手，鸟语花香地一起走向深渊。只是在走向深渊的途中，他们唱的是革命的进行曲，扯的是勇往直前的大横幅，喊的是前途光明的口号。这种情况又使我想到了二战时期的奥斯威辛，那些悲惨的犹太人是踩着鲜花装饰的甬道，在动听的莫扎特音乐的伴奏下，看着那块人道书写的标牌：“洗澡有益于健康”被人送往毒气室和焚尸炉的。谁说希特勒死了？党卫军不在了？请问，哪位大爷敢说，焚尸炉已成为历史的遗迹？毒气室仅仅是过去的罪证？不，不是这样。希特勒还活着，党卫军仍在冲锋。在每一个所谓的新时代，实际上都有它自己的“希特勒”和“党卫军”。它不仅存在在阿富汗、伊拉克、古巴、北朝鲜，而且存在在一切大哥大、大为大的动物国。当然，也包括一切滥用民主、共和之名的所谓民主国和共和国。于是，我们才会看到，即使是在鲜花铺满的广场也仍然会发生残酷的杀戮；看到那些强暴的驱逐就发生在“欢迎，欢迎你！”的十字路口，发生在彩色霓虹耀眼与闪烁的处所；看到在“改革”、“开放”的时代仍然有无数的“不锈钢事件”层出不穷。看到那些经常以“国家利益”、“民族前途”名义行事的人，他们无时不刻不在出卖国家的利益，葬送民族的前途。我们只能说，这样的动物国对统治者来说，真是太好了，甚至可以认为它是一个理想国，因为它给在上者提供了一万种便利，同时给在下者设定了无限多的难局。你们还记得《龙须沟》里的“于是之”吧？他开门往胡同里迷惑地一瞥，然后关上门在院子里自言自语的那一幕，给人多深的印象啊！他说：“嘿，过去的老实人、善良人、好人、老百姓今天个个儿挺直了腰，而那些个坏人、恶人、有钱人、当官的如今却低下了头。”他的意思是说：世道变了。但结果又怎么样呢？时过几十年，历史又翻了个过。人们不知道，只要动物国的剧情不变，文法不改，那变化的就仅仅只能是角色，仅仅是张老五坏，还是李老五坏，是赵二娃恶，还是王二娃恶的问题，而不会是社会新了，还是旧了，天是亮了，还是黑了的问题。
    这究竟该埋怨谁呢？这个国家遭遇了背反和悖论，遭遇了表面虚假的浪花和底层真实的暗流，遭遇了它的语言对它现实的最彻底的脱离和最绝对的背叛。这究竟该怨谁呢？罪孽，罪孽，无以复加的罪孽。难道这是一种前世的孽缘？是一种一代一代遗留下来的永远也无法偿还的债务？为什么我们的历史总是一种同质的重复？同构的轮回？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总是在做一道道物质的加减法？在练一道道权力的算术题？在解一道道灵肉的不等式？为什么目标是共和国、理想国，到头来结局却成了动物国、疯人院、陈尸所？为什么热的仅仅是语言，冷的却是人心？为什么炫耀的永远是封面，而霉烂的却总是正文的书页？谁叫你们表皮的风浪没有涤荡过你们那片沉静的大海呢？谁叫你们只图虚名的风暴没有摇撼过你们那座稳固的大山呢？在过去的岁月中，我们经历过太多的动荡、起义、造反，发生过太多的改朝、换代、更替，我们也听说过太多的维新、共和、革命。我们为此流过许多血，死过许多人。山河破碎过，人们一次次地希望之后更是一次次地绝望。用陈莫斯的话来说，为了所谓的维新、共和，为了所谓的新世道、新国家，我们不知做了多少桩赔本的生意和亏空的买卖。如果说处于当初的狂热被幻觉所左右而不知的话，那以过后的一种清醒来冷静地观之，我们就不难发现，事实上，所有的维新并没有带来共和，所有的革命也并没有导致复兴。就像孙隆基所说，变的仅仅是表面的句式，而不变的总是那个内在的语法。它们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消耗与折腾，零和博弈，正负抵消，历史一次次地重新回到原点。也许，历次的风浪只是荡起了几朵浪花，每一次风暴吹走的仅仅是几粒黄砂。过去的我们只不过把漂浮的浪花当成了翻腾的大海，把砂粒的抖落当成了山崩地裂。毛泽东说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事实上，以过后的眼光来看，应该是“一波微澜露水叹，三粒黄砂轻风席”才对。我们经常用“新新新”、“划时代”、“解放后”、“开天辟地”、“史无前例”、“空前绝后”、“继往开来”来为那些浪花和砂粒命名，而真正的递进和变革却被无形地勾销、剥离和悬搁。实际上，我们动的是皮毛，变的是衣饰。不动的是那盘仍然在下的棋局，不变的仍然是那些在疯在傻、行凶作恶的家伙。动物国的历史恰如一部永远上演着的悲喜剧，变换的仅仅是角色，不变的总是那种不知是哪个龟儿子钦定的剧情。结果，几千年过去了，两百年过去了，一百年过去了，50年也过去了，但浪花消隐，尘埃落定，海，还是那片海，山，还是那座山。朋友，想想看，又怎么了。难道我们真的掀动过那片海？真的撼动过那座山吗？没有。正因为没有，所以，才会有老斯之“反什么府、反什么义是轻度‘反革命’”一说，才会有老王之“反什么挡可能比什么挡还什么挡”一说，才会有“明反暗合，君臣狼狈，主仆为奸”一说。正因为没有，所以，你才会看见为“金混混”叫好的不仅有赵书记，而且还有小李子；不仅有教授王，而且还有痞子张。正因为没有，所以，你才会发现公开骂“老美”的不仅有挡媒的首版头条，而且还有个人小圈子的私下论争。正因为没有，所以，你才会明白为什么在这个动物国有那么多的上下呼应、里外配合。为什么有那么完美和卓绝的勾兑与共谋。正因为没有，所以，才会有今天的“两不”：不能说，也无能去说。让带毒的酵母继续发酵，使魔鬼的面目愈加狰狞。

                                             （选自老斯的《动物国》P.64～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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