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如果有来生,我不再上大学了.

zhoukeqk1213

五一的时候，我弟弟死活要我带他到城里玩。我生活在农村，四年前从农村考到了城里上大学。我弟弟从来没有到城里面转，这次死皮赖脸的让我答应带他到公园，我就答应了。结果刚走到村口，我三奶颤巍巍的提着个大铁桶向我们走来，我弟弟眼尖，马上响亮叫了一声：三奶。我呢，生平最怕见到长辈，在村子里看到一些不知道从那轮的叔叔伯伯就头疼，总是绕道走。这次，绕道不可能了，我就低着头假装没看见，要是碰到别的人也就罢了，碰到三奶，老人家把眼一瞪，怒目到：你真不认识我了，接着就骂上了，你念书念到驴肚子里了。然后气咻咻的走了。回味着这句话，我笑了。我重复了一遍，念书念到率肚子里了，还真是。

    虽说现在大学生不值钱了，可是在农村那也还是比较的稀罕。我小学同班男生里面就我一个读到大学。去年十一，在村子里碰见一个同学的家长，同学家长说，我同学马上要结婚了。我说，好，好。尽管他初中辍学就下来干活，可我还是衷心的羡慕他。长的高高大大，结实有力，父母双亲健在，有着稳定的工作，现在又要结婚了。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同学家长说，还是你有出息啊，考上了大学。我微微一笑，心里苦涩。我想起小时候，我俩最要好，他考最后一名，我考倒数第二，我们一起耍活宝，老师登门拜访说，你们俩不用上学了，上了还是浪费家长的钱。我那时也太调皮了。后来，我学习渐渐的好起来，他还是那么的不可救药，我俩的关系越来越淡，直到今天。

   人生如戏。我的一个同学去年元旦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想他这辈子算是玩了。他跟同村的一个青年半夜开着车到县城盗电缆，结果电缆刚割下，几十户人家灯霎时灭了。然后，他就进了局子里。再然后，就上电视了。再然后，是父亲痛哭流涕的自责。人又少了一个。十几年前，他没考上我们初中的重点班，他父亲拿出三千块钱的赞助费让他读重点。上学那天，我们俩还有我爸坐在他父亲的农用三轮车上屁颠屁颠的到学校报到，他父亲说，以后你们在一起多互相照顾，放学一起走。他父亲笑了，黝黑的脸上现了一丝阳光。自从他的母亲过年喝农药自杀以后，他是父亲的希望。他坐在我后面，上课从来不认真听讲，考英语，他把所有的选择题都选了A,气得老师说，你这个混蛋你怎么不都选B？你瞧你个B样！

    他辍学回家就跟父亲种地，脸上一道道农民印记的皱纹，还有越来越黑的皮肤。几年后，我看见一个高我半头，衣服邋遢的人迎着阳光向我走来，我用手遮住阳光仔细看了半天，才从那张堆满笑容的脸上找到了童年的记忆。从他辍学后，他的父亲就又找了一个老婆，而他象父亲一样开始着宿命的轮回。

    我躺在炕上感受着周围的冰冷。脑子里是我同学的样子，听说他辍学后跑到大连做油漆工，在一个四周封闭的屋子里，刷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光彩。他觉得这个工作很好，比种地赚钱，他很喜欢。有一天，他突然跑回家了。他说，我头晕、掉头发、恶心。他说，我的工友就这么倒下了。然后，他摇摇头，我还是喜欢种地。

    我不知道种地是什么感觉，因为我从来不在土里刨食。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上学，我叫不上各种蔬菜的名字，我只是觉得好吃。我们家只种几分地，都是我爸种的。我爸是个工人，铁矿的工人。我知道干这活没几把力气是不行的，从我爸乌黑的脸上就看的出来。铁矿条件真够差的。有一天，大冬天，挺冷的，我看见我爸篮子里的馒头又硬又脏，我叹口气说，铁矿怎么连热饭的地方都没有？我不会做饭，因为那是奶奶做的事。她老人家最喜欢做家务，洗衣，做饭什么事都做。结果就是我什么都不会做，只会读书。奶奶说，你只要读书就行了。所以，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书，其实我从来没告诉她，我读的都是闲书。我只是想让她高兴，因为只有她高兴我才能高兴。我从九岁就知道这个道理。

    9岁的时候，我妈说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孩子。我妈说，她要追求新的生活。她就这么走了。她给我爸留了一封信，语气决绝。17年后我把信拿出来瞅了两眼，我感叹，我妈真是一个上进奋勇的好青年。为了追求新生活，她拿着家里的钱偷偷的跑到了天津，可惜啊，没站住，又回来了。回来后，又到处跑，整天不见人影。这些都是奶奶说的。我问奶奶，我怎么不记得啊？奶奶说，那时你才多大呀！

    我对我妈没啥印象，唯一的印象就是小时候好像总扭我，打我。可能那时候我比较淘气吧，学习一点不好，又调皮捣蛋。可是自从我妈离开了我以后，我的学习成绩马上就好了起来，我再也不闹了，再也不调皮了，我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在屋子里傻傻的发呆，别人都说我懂事了，可是我知道我并不快乐。我看见我爸一支烟一支烟的吸到深夜，然后把烟头一次一次的掐灭在小饭桌上，然后饭桌上就有了一团团黑乎乎的疤痕。我看见我爸一杯杯的把白干灌进高扬着的头颅，然后眼睛直直的望着远方。我吓坏了。从此我就很少走出屋子。看着窗外四处飞奔的伙伴，我总是怯怯的躲在角落里。  

    我抚摸着墙上的印刻，字迹依稀可辨，1989年6月28日。那一年，我8。那一天，我缠着我爸给我买一种巧克力瓦夫的零食，我爸就说，昨天不是买过了。我倔强的说，我还要。我爸就说，今天就算了。我说，我要，我要。肉铺铺的小手拉着他的裤腿。我爸说，今天算欠你的。我说，明天你就反悔了，我不信。我爸说，我给你写在墙上，这样你放心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跟我爸赖皮。后来我懂事了，我从不跟我爸说我想要， 我怕给我爸填堵。我谨小慎微的活着，每天看着我爸的脸色。我变得沉默了。我每天怯怯的看着每个人的脸色，我变得郁郁寡欢。

    我想起了我的老师，同学。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是同情，是关心还是别的，我也说不清楚。我安静的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与我无关。他们把自己打扮的花里胡哨，他们做出各种怪异的动作。我好奇，我疑惑，我在心底打了一个结。

    我奶奶在我考上大学那年走了，她做了能给我做的一切，然后就在我大学开学的同一天离我远去。这大学上的，多晦气。

    1997年国家体制改革，我爸从铁矿下岗了，19年的工龄一次性买断，给补偿了不到2万块钱。国家说，够仁义了。四十多岁的父亲带着一身伤病下来了。在铁矿工作我爸瞎了一只眼，他老了，不能象以前一样卖力气了，他什么技能都不会。他找不到工作，谁会要一个四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我爸更沉默了，他整天的喃喃自语。他呆在亲戚的工厂里看大门，整天受着小年轻的呼来唤去。有一天，我爸喝了一斤白干，突然拉着我的手呜呜哭开了，国家不要我了，国家不要我了。他老泪纵横的说，儿子啊，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别象你爸卖了一辈子力气到头来什么也不是啊

    我爸就知道喝酒，后来亲戚厂子里进了小偷，偷走了许多钢材，亲戚诬蔑我爸是内贼，把我爸赶走了。我爸就呆在家里整天的喝酒，他在家呆不住，给同村的人盖鸡棚，每天赚个二三十块钱。他这一辈子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喝酒，大冬天的盖鸡棚，他先来上一瓶白干再干活，别人都劝他说年纪这么大了就不要这么卖命了，他偏不。他咧开嘴笑了笑，喝完酒再干活才有劲！我爸啊，谁都劝不住，真正是个酒鬼啊！

    酒鬼啊，我的老爸。老婆显你没本事，跟你离了婚，你就借酒消愁，国家显你老了，把你解雇了，你就愁上浇愁。你呀，被动了一辈子，窝囊了一辈子。可是，你想要的只是平平稳稳的生活，这有错吗？你只会喝酒喝酒。你说，我儿子考上大学，是我这个孤老头子供着上的大学。你嘿嘿的傻笑,笑的那么难看,真的.你说，我儿子跟我不一样。

    我爸啊，苦了一辈子，喝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倒在了酒杯里。大年初六，他跑到兄弟家说，我的肝好疼。他说，别让我儿子知道，他还要上学。别人劝他到医院看看，他的倔脾气上来了，说没事，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他真是一头倔驴。

    我爸的一生就这么走到了尽头。医生叹口气说，就这么个情况，你们家属看着办吧。我爸二话没说就回家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天的翻箱倒柜，收拾拾掇。他把自己干净的衣服找了出来，放在炕边的大皮箱里。那里面还有他的刮胡刀，北极星手表，还有一打崭新的手套。他把院子打扫干净，把地面重新抹上水泥。     

    那一天，我回家拿衣服，我爸正在给茅房拉电线，我看着他青灰的面色，我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两天后，我爸走了。我始终不知道他得了重病。我爸什么也没说，只是留下了几万块钱。临终前，他告诉身边的人，这些钱啊，小超不能一次取出来啊。

    我爸走了。他祭日的那一天，我也毕业了。我毕业了，几百万人毕业了。我走在人流穿梭的大街上，茫然无措。

    十年前，我爸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十年后，我爸走了，我大学毕业了。

    十年前，我爸说，我儿子跟我不一样。十年后，我站在父亲的坟前，流着泪说，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现在我一个人住着四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想想我三奶的话，念书念到驴肚子里了，还真是这么回事。

    昨天我打电话给我一起玩到大的女同学过来玩，这肆居然不来，拽什么拽，你个法学院毕业的不还是跟我中文毕业的一样在家干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