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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子百家] 《我的人学》第三章 从文学凝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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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8 10:25: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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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学

第三章 从文学凝视人生

第一节 《新·平家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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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彻成珠”

    我从很年轻时起,就偏于喜好写东西。我身体不太健壮,也无特殊才能,青年时代
也曾想过,如果能以文笔立身那就求之不得了。在这样情况下,户田城圣先生经营一家
叫日本正学馆的出版社,他招聘我,我高兴地参加了出版社,做了杂志的编辑。时间虽
不很长,但值得高兴的是,我认识了许多著名作家。这成为我的经历中很值得怀念的一
段往事。
    有诗人西条八十、幽默小说作家佐佐木邦、历史小说作家山冈庄八和山手树一郎及
其他许多先生,此外,还见到过许多位作家。
    当时,我最希望能有一次见面机会的,是吉川英治①先生。但遗憾的是,我终于未
能得到见面的机会。我当了会长的两年后,昭和三十七年(一九六二),吉川先生去世
了。这是我在熟识的理发师那里听来的:吉川先生在庆应医院住院时期,也是请那家理
发店给他理发的,听说他在理发时,曾讲过他对创价学会很关心之类的话。据说从他的
语气中可以听得出他好像也读过创价学会出版的书刊,他的朋友也好像给他讲过学会的
事情。我也曾遐想过,假如我和他有一次交谈的机会,我们会谈些什么呢?——当我一
想到这里,就感到未能和吉川先生相见,实在遗憾得很。   
  ①吉川英治(1892—1962),现代作家,擅写剑侠小说及历史小说。

    但是,我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去访问过现在的吉川英治纪念馆,这座纪念馆原是吉
川先生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为了躲避战火,来到吉野村(现在的青梅市),在那里
住了整整十年的草思堂。
    提到吉川英治先生,首先使我想起“苦彻成珠”这句话。
    在吉川英治纪念馆里,引起我注意的,也是先生本人“苦彻成珠”的墨迹。不用说,
这是先生自己喜爱的作为“修行箴言”的词句。先生常写了赠送给人的,我也在墙上挂
过它。这次对纪念馆的访问,实现了我多年的愿望,下述《富士高耸》这首诗,是我根
据参观纪念馆当时的感情,为了追怀这位稀有的文豪的为人及其作品写下的诗句:
    清风拂面绿荫里,草思堂前瞻遗迹。
    一生孤高文豪路,泛澜心中久难已。
    著作青春思索书,吾师与我共研读。
    文豪笔下心之粮,想见风采梅林圃。
    波澜起伏度一生,十一岁时家飘零。
    命途酷苛多试炼,学徒路上秋晨冷。
    向学之志转炽烈,月下读书吟俳谐。
    青春胸中永沸腾,创作情热无休歇。
    病弱父亲久卧床,昼夜做工在幼龄。
    糊口之资仍难继,伫立海边看黎明。
    骨肉离散各分手,薄命小花任飘流。
    可怜弱妹婴疾归,连呼阿母在弥留。
    仰望瘦削慈亲容,船坞做工为营生。
    一朝坠下脚手架,灾难临头几丧命。
    天佑大任在斯人,死亡深渊幸逃生。
    心怀苦学凌云志,踏上旅途赴东京。
    男儿一旦立志坚,刃折矢尽不返顾。
    碎骨粉身何所惧,“苦到尽头自成珠”。
    耿耿深忧忆亲人,生计无着念在心。
    此身惶惶勤学苦,紧贴怀中阿娘信。
    (中略)
    山河破碎国事非,枯荣盛衰民心悲。
    吉野山乡避战祸,年来绝笔心欲碎。
    世人骨肉自相杀,幸福何处难救拔。
    贪欲织成人间愚,拭泪写下《新平家》。
    飞扬权势似狂涛,涛底庶民自乐生。
    平凡愿望无多求,此生尊贵息竞争。
    殿堂虽高地平坚,真诚夫妇凯歌侣。
    正义之路在前方,烂漫樱花浑如许。
    魔性权势迷世间,惯习杀人实堪悲。
    生命之渊暂伫立,独有孤影深思维。
    诸行无常花落去,佛法妙花永鲜妍。
    上下求索常住法,文章大道永幽玄。
    文如其人寄托深,史观澄澈且深沉。
    描绘时世栩栩生,我师盛赞君文心。
    (中略)
    噫嘻温煦奥多摩,久久伫立多摩岸。
    无限思念随流水,碧波依稀君笑颜。
    与众为伍同众在,文笔滋润众心田。
    荒凉旷野独有见,野梅馥郁一枝妍。
    文章大业造峰巅,宛如富士耸云端。
    呜呼旭日光芒耀万丈,呜呼光芒永劫照人间。
    正如这首诗所写,吉川先生从幼小时期起就饱尝艰辛。十一岁时家运衰败,从小学
退学,到刻字店去做学徒。不久父亲染病在床,一贫如洗,出现了骨肉分离的惨状。他
为了帮助家计,隐瞒年龄做了一名船坞的工人。又遭到了在工作中从脚手架上坠下的事
故。以后到东京去“苦学”,一边在螺丝钉工厂劳动,一边苦练写文章的才能。
    但是我并未听说过吉川先生叹息过自己的苦辛,也未听说他自鸣得意地向人夸耀他
艰辛的身世。即使读他写的《四半自叙传》,也绝无炫耀或自负之意,而是用淡淡的笔
致写了他的苦难时期。
    吉川先生曾写下这样的一段话:
    “大抵自称是‘再也没有比我更多地经历过苦难的了’这类人,百分之百并未遭受
过苦难。”“那些真正遭受过名副其实苦难之人,都是些心胸豁达的、温和的,看不出
曾经像似和苦难搏斗过的人。他们就好比一朵花曾经受风雨洗过一般,以他淡淡的姿态,
呈现出一种无所芥蒂的人品。因为对于一个真正经历过劳苦、能真正取得胜利的生命,
当然要在这人身上体现出高尚的风度和襟怀来”(“焚毁故纸之记”,收于《吉川英治
全集第五十二卷》,讲谈社版)。
    这一揭示是十分尖锐的。我觉得,一个人如何对待苦辛,决定他以后自身的发展。
一种人的情况是:瞧不起自己,变得卑屈,以悲观的态度来看待一切事物。这是对当前
抱有不满,认为他的苦辛未得到报偿的人容易陷入的倾向。在他的言谈话语中流露着灰
暗、牢骚和挑剔,也有的人则一贯悲观绝望。
    另一种人的情况是:他傲慢地认为自己比别人受的苦难多得多,因而看不起别人,
这类人大多属于事业有成者。他们喜欢夸耀、吹嘘自己的苦难经历。然而实际上他们对
未来想尽量回避苦辛的愿望极强,驱使巧妙的处世术,一味致力于保身。不能不说这种
人即使已经功成名就,苦难并不能成为提高人格的养分。
    对此,有的人由于经历过苦难,人格得到磨练,人品变得宽厚,增加了做人的深度。
这种人绝不自吹自擂自己的苦难,即使讲,也带上明朗的味道。不,有的甚至本人并未
把它当作苦难。他会说“自己经受过来的还不能真正算作苦难,在人世上还有更多更多
历尽辛酸的人哩。”这说明这种人是极其谦虚的。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差别呢?无非是在于其人的人生观的深度和所持的生活态度,在
于其人是否能够自觉地、能动地对待每件事物,是否能认识到“苦辛是将来的财产”和
“没有劳苦,也就没有成长,没有巨大成就”的道理。
    “苦彻成珠”的“苦彻”,也就是说“主动迎接苦到极点”,可以说,这存在于一
个人始终抱有的精神准备之中。

在“无常”之世寻求“常住”

    吉川英治先生在草思堂起稿,发表后成为他的代表作的《新·平家物语》,是在战
败的伤痕尚未愈合的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春到三十二年(一九五七)春天止,在
《周刊朝日》杂志上用了七年时间连续发表的。
    吉川先生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战争终了之日以后,足有两年时间停止执笔,正
如吉川先生自述的那样,当时的现实是人与人仍在重复着互相残杀的愚行,因此这时吉
川先生肯定正处在以悲痛的心情,正视着历史、现实和他自己,进行着深刻思索与洞察
的时期当中。同时,这也是吉川先生对于军国主义将时代与民众一齐卷进去的巨大的历
史轨迹当中,进行反省作为文士的自己的存在,思考着人应该怎样生活,并为此而深感
苦恼的时期。可以说,经过他的深思熟虑,其成果就是《新·平家物语》。而且,据说
以后直到他开始动笔的、长达三年左右的时间,他都一直为这部作品反复进行构思。吉
川先生身体虚弱、胃肠不太健壮,在开始连载之前还特地为此做了盲肠手术。可见先生
是如何将巨大热情倾注在这作品里的。
    故事是从平清盛青年时期开始的。很快平家就进入极盛时期,但这种荣华转瞬即逝,
为举事的源氏所灭。同时,讨伐平家的总帅源义经,也在其兄源赖朝的命令下被杀掉,
而源赖朝本人不久也因坠马负伤,悲惨地死去。
    著者在本书的“代序”中引用了《平家物语》开头的“祇园精舍钟声,发诸行无常
之响;娑罗双树花色,显盛者必衰之理。……”的语句。的确是这样,诸行都是无常的,
个人也罢一族也罢,这种荣华都不过是风前的尘芥。尽管如此,人还是想要争当“盛
者”,不知为什么还要不断地重复着这种愚蠢的争斗。——这就是贯穿这部作品的主题
之一。
    人,生在无常之世,除了处理好这有限的此生之外便无其他可想。那么,人又应当
怎样活下去呢?
    在这部书里,吉川先生通过平清盛的知交——因犯有过失曾一度想要自裁的远藤武
者盛远之口,流露出如下意味深长的感慨。
    “在具有‘生生不息’之美与光的日轮面前,所有的烦恼、困惑、痛苦,没有一件
令人觉得是有价值的东西。——甚至使人觉得好笑。但是,人毕竟是存在的,而且一代
一代无限地生育下去。如果只用严冷的宇宙观来毫不容情地加以解释的话,那么,所谓
人,是太藐小、太可怜了。至少,是不是在人这个范围内,彼此找出活下去的价值,才
可以称得上是这些虚幻的人们的人世呢?——当他想到这里,他就产生了一种想法,他
想他自己要作为在这个世上能找出某种价值的人。他想,比起‘生’的愚蠢来,‘死’
是更大的愚蠢”(“地下草之卷”,以上引文均摘自《新·平家物语》,讲谈社版)。
    即便将虚幻的权势与荣耀,看成是悠久的东西,拼命去追求,但到头来人生还是落
得个春梦一场空。和大宇宙相比,人的种种行为,都是微不足道的。
    不过,如果只看成是那样,那就丝毫也未超出可怜的厌世观一步。正像盛远这个人
物所说,吉川英治先生强调了正因为人的存在是虚幻的,所以在这有限的“生”当中,
找出某种价值,不断创造下去,才是紧要的。这可以说是吉川先生对人的生命主题进行
的自身探索:在无常的人世中到底什么是常住的东西。
    这里,请允许我谈谈我自己。我十七岁时战争结束,东京化为焦土,我的家也遭遇
了战火,失去了我亲爱的兄长,在几乎是一片焦土的街道上,秋色已浓,随后冬天降临。
这是一个对于遭受战火无家可归的人极其难挨的漫长的严冬。但是,冬天终于为春天所
代替,立起了一排排简易木板房的市街,色彩鲜艳的樱花在争芳竞艳。
    我看着在废墟上开放的樱花不由得想:樱花是那样的美,它好像要把自己的生命全
部用尽似的,拼命地开放,以供人赏心悦目。这样,我感到不正是有限的东西使出它的
全部力量,来完成它在这个世上享有生机的使命的吗?
    不久,我邂逅了我的人生之师户田先生,使我懂得了这一佛法。这件事无疑是我向
着常住的世界迈出坚实的一步。使我下定决心要对战争这个“人间恶”进行斗争,将自
己的一生按自己的意愿支配下去。我完全了解这是个极其困难的、遥远的道路。但我深
愿我也能成为为发现“生命价值”而活下去的一个人。
    这就是说,我决心从卑近的日常生活出发,在每天的现实生活当中按照自己认为满
意的信念,发现、创造人生的途径,沿着不为任何外界干扰所动的、满足的人生道路走
下去。

一生为贫者之友

    在《新·平家物语》中,正如作者本人所说,没有特定的主人公。吉川先生说:
“我是想写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时间的推移’。”清盛、赖朝、义经、义仲这些人物,
都难说他们是整体故事的主人公。
    但是全书中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这就是阿部麻鸟和他的妻子阿蓬。他们从清盛
的青年时期直到源赖朝死去的半个世纪当中一直活着,是目睹了这一时期一切事件的一
个庶民。这一对夫妇,可以说是隐藏在这部作品背后的主人公。
    阿部麻鸟最初是作为上皇的“看庭院的人”,开始人生道路的,不久,他想到要为
他人服务,便开始自学医术,他的愿望是,“住在陋巷中,与贫者为友,一生平凡地活
下去”。麻鸟后来得到名师的指点,医术大进,专去拯救那些病苦的穷人。在庶民之间,
他威望很高,名声大振,平清盛及其他公卿们也常请他治病。
    他还做过源义经的随军医生。在做随军医生时,他对伤者,不问其是源氏这边的人
还是平氏那边的人,都不加区别地一律给予精心治疗。
    看来,作者似乎把理想的人生道路放在麻鸟这个人物身上。这个人物明明具有名医
的才能,却一直与庶民为伍。他丝毫没有取悦于公卿贵族,获取名声、地位和财富的想
法。他只按他的信念行事。这点招致了他的妻子阿蓬的一些不满,向他发出埋怨。对于
阿蓬来说,不顾家庭、淡泊寡欲的、老好人的丈夫,当然使她不太满意。
    麻鸟对于妻子的埋怨或牢骚,根本当成耳旁风。他有自己的信念,那就是要为百姓
们的平安尽力。的确是如此,除了在民众之中,是不会看到人类社会的真实的影像或实
相的。
    而且如果忽视民众这一现实,那就不可能说明任何历史。
    但是,人往往忘掉民众这一大海,不,甚至背向民众去追求自身的荣华富贵。还不
止此,还有许许多多的权势者力图牺牲民众、以民众为工具来满足他们一己的野心。而
且如从民众这个海洋看来,这一小部分的权势者或英雄不过是大海中小小的一点浪花式
的人物,而现存的许多历史,却神乎其神地将他们当成历史的主角来大肆描述。
    看来,吉川英治先生在这部《新·平家物语》中,并没有只从高踞权力宝座者的视
角来描写,而是力图从当时确凿无疑的时代和社会的呼吸者——庶民、民众的角度,重
新生动地写出人类社会的前进道路。在这里现实的生活者——民众的目光,才是能够写
出一切的、最澄澈的、最公平的、最确切的“观察的眼睛”。从这里使我们深深感到这
里边蕴含着吉川先生基于自身波澜起伏的人生体验而得出的信念。
    从这种意义说,麻鸟的信念也可以说就是吉川先生本人对人生的高洁的信念;同时,
也可以说,这是著者通过整个作品想要向读者说明:在那种以平凡的庶民终老一生,只
以百姓安稳为念的麻鸟的生活道路当中,存在着处于无常之世、而能与“常住”接近的、
人的普遍价值。
    与此同时,还可以感到,麻鸟并不只是否定那像朝露一般转瞬即行消失的“殿上的
价值”①,而是在追求“作为‘地下人’②的生活价值”上,有着他的主张:有在现实
中活下去、活下去,彻底地活下去,才能获得作为“人”的人生的证明。
    在当时,与荣华富贵及争权夺利划清界限,追求真实人生之路的人,一般都出家遁
世,然而麻鸟却扎根于现实,绝不企图逃避现实。   
  ①“殿上的价值”——“殿上”指公卿贵族、身份特别高贵的人。
    ②地下人——指一般庶民。

    当出现社会矛盾或社会混乱时,人们采取置之不理或采取逃避的态度是容易的。由
自己去切断与社会的联系,构筑一个自我满足的世界,也是可能的。但是,麻鸟是在现
实世界当中,在有妻子,和为孩子的前途操心的情况下,一方面苦恼着,一方面作为精
力旺盛的生活人,坚强地生活着。在这种情况下,他照管了京都中的数十名弃儿,在荒
芜的京都,动员人们去种田地,自己也率先在田间劳动。如果离开现实,逃避现实,那
么即使追求任何理想,那毕竟也不过只能是一场梦想而已。如果不是每天浸透汗水与泥
土,继续走自己理想的路,那么任何建树也是不可能出现的。
    麻鸟说:
    “在这种时候,除了一心一意、振奋精神、能劳动的劳动、扶助弱者、彼此互助以
等好日子的到来之外,更无其他活下去的办法。”“虽说是饥荒年月,有智慧,有双手
的人,怎么能坐以待毙呢?”(“俱棃伽罗之卷”)
    这里边可以使人感受到那种自己既要拼命活下去,也要使别人活下去的人的精神。
对他来说,不是空泛的理论而是行动。因此,在他的话语里人们发现了勇气,跟在他的
后面。
    这是因为人们知道他是一个和人们同样作为生活者饱尝过辛酸、在苦恼中生活过的
人。
    人,说到底,是不会跟权威走的,而是要跟在一个真正的“人”的后边的。作为一
个人的品格,诚实、真挚,以及由这些产生出来的激发别人的力量和唤起别人的共鸣,
才是吸引他人的力量。
    麻鸟——这个在现实的激流中一步也不退避、站在人群当中,和民众在一起,永远
和贫苦的朋友承受着同样的苦难,沿着自己的人生行路正正堂堂、一无悔恨地走下去的
麻鸟——我认为这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生应该走的道路,我愿为之热烈鼓掌。

以平等的“眼色”看人

    麻鸟曾经作为“看庭院的人”服侍过崇德上皇。崇德上皇以谋反的罪名,被流放到
赞岐去以后,麻鸟想起了过去上皇曾经对他说过“真希望在月明之夜听你吹一次横笛”
的话,于是渡海去见上皇。他还给平清盛治过病,也为源氏的大将源义经出过力。而对
于无名的百姓,则更是不辞劳苦。
    他的行为是不能用世间的既成观念来框住的。当然他并不惧怕权势和权威,也不适
用亲“平家”或亲“源氏”这样的框框。同时,他的行为也不受“权势者对民众”这一
类公式化的束缚。
    麻鸟对妻子阿蓬是这样说的:
    “富人或穷人,源氏或平家,从医生的眼里看来,都不过是平等的人。……不必讲
其他,就是咱们这个小家庭,夫妻或孩子们之间,既不分什么源氏,也不分什么平家,
我们只不过是一心想每天这样和和睦睦、高高兴兴地过日子的一家人罢了(“三界之
卷”)。
    他从不理会什么官位,什么立场,他把所有的人都看成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他不
和任何势力站在一起。如果勉强地说的话,可以说他是对每个人都亲近的“人派”,和
所有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站在一起。不管对方是谁,对于那些痛苦的人、苦恼着的人,
或希望他帮助的人,他都绝不袖手旁观,而是以极大的诚心诚意来对待。
    这真是再清楚不过的立场,是作为人的心之所安的行为。
    我也早就作为一个佛法者,以“人党”作为我的信条,对于这种立场我是完全赞成
的。因为我相信:作为一切事物的前提,必须首先将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存在放在优先
地位加以考虑,然后再来从事各项工作。——只有这样的“尊重人主义”才是一切事物
的出发点。
    但是,这种尽人皆知的、似乎也可以说是“自明之理”的道理,一旦作为现实问题,
人们却很难从这一出发点去采取行动,仍然要困在现实的羁绊当中。人离开了人本身,
结果往往要按照自己所属的小集团的利益或立场,或按照意识形态,分成壁垒。有时以
某一方为善、而以另一方为恶。换句话说,他们不是去看人的真实,而往往是用他们所
处的社会内部加给他们的框框,也就是说,是用某种现成的虚构,来识别“人”。尤其
是当时代、整个社会,都陷于派与派之间的对抗与纠纷的时候,这种趋势就更加严重。
    阿部麻鸟眼睛中所映出的时代,不消说是源平抗争、全国分裂为二的时代。在这样
形势当中,作者使麻鸟不偏向源平任何一方,而且超越源平之争,大胆地使麻鸟采取以
人为出发点的行动,这可以说是作者吉川先生通过太平洋战争,作为文人不断经历了思
想上的斗争与苦恼之后的视角。而且这种视角,可以说,多半是与佛法中所说的“中道”
一脉相通吧。
    佛法所说的“中道”立场,并不是中间的或折衷的东西。
    这是对事物坚持二者择一的看法或逻辑,所采取的批判立场;
    不是从已有的逻辑、观念、范畴来看待事物,而是一种对现实的独自的行动原理—
—即从整体的或个别的、实事求是的角度,来看待事物并付诸行动的原理。
    为了说明“中道”,这里有个有名的比喻,即“毒箭的喻话”。一个人被射了一只
毒箭,人们会怎样行动呢?——恐怕是先要把一切事物都放下,去拔那只毒箭的吧。对
这种事,假如不弄清他的身份、他的思想、他的立场,就不采取行动,那么那个人肯定
会立即死掉的。所以释尊解说所谓“中途”,就存在于首先拔除毒箭救人的智慧与行动
当中。
    在这里蕴含着释尊对婆罗门情况的深刻批判。当时印度思想界分为九十五派,这些
婆罗门们各自以脱离现实的观念与逻辑,互相争论不休。释尊还同时晓喻世人:在面临
处于濒死的“人”这一最严肃的现实时,已有的逻辑、观念、权威以及从其中派生出来
的种种约束,是何等的无益!而且,现实的人间社会的实相,从佛的眼光看来,恰恰是
和被毒箭射中的人相同,是处在痛苦、懊恼之中的“生命的病人”,都是一些刻不容缓、
必须给予救济的众生而已。
    因此,从这里边便产生了必须首先去解除盘踞在人身上的苦恼的“人主义”的实践。
麻鸟所说的“富人与穷人、源氏与平家,从医生的眼光看来,都是一样的人”,就不期
而然地同佛的慈眼——以生命的耆婆(医师)自任的慈眼,具有相应的一面了。
    不过,关于这种事,麻鸟所说的:“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夫妇彼此之间,和孩子
们之间,都无所谓源氏与平家,希望的是,只不过这样每天亲密地过着快活的日子”的
这些话,倒真是令人回味无穷。如果从殿上的世界,换句话说,从权势方面来看,源氏
或平家可能是天下的大事。不过,从地下人的世界,也就是从一般民众的立场来看,源
氏也好,平氏也好,都与我无关。余下的无非是希冀幸福的人的群体与家族。
    这才是从民众的目光,吐露出来的历史实相,而且也是麻鸟始终与民众站在同一立
场上才能发现的贵重的真实人生。
    由此使我联想起恩师户田先生提倡的“地球民族主义”。
    在今天,这句话,正如大家已普遍使用“宇宙船地球号”一样,人超越自己的民族、
国家、人种、意识形态这些小圈子,从整个地球的观点一致团结起来达到共存共荣的目
的,这种愿望已逐渐成为当然的常识,而我的恩师所提倡的这种从整个地球的观点出发
的“地球民族主义”,却早在三十多年前朝鲜战争勃发时就已经提出来了。
    当时,正值刚刚开始战后的冷战时期,东西方对抗,逐日激化、孕育着再度燃起巨
大战火的危机。因此恩师的这一远见卓识,只被当成荒唐无稽的“飞跃论”,但户田先
生却十分达观,对此毫不介意。同时,对于当时认为是冷战时期的热门话题“或资本主
义或社会主义”这种二者择一的舆论动向,他作为一介庶民,也不认为是与切身有关的
问题。他带着幽默的口吻说,如果民众问我:“你拥护哪方面?”那么我就会回答他们
说:“我拥护吃饭,我站在养家糊口的人的方面。”
    任何时代,民众总是“生活派”,总是像麻鸟所说的,祈求幸福与和平的“家族
派”。为政者、权势者如果忘掉了这种庶民的现实感觉,往往就会出现悲剧。战争,不
管提出什么样的大义名分,也是绝不能容许的。
    《新·平家物语》的魅力之一,正如以麻鸟的生活道路为象征那样,在作品中到处
都可看到著者以平等看人的“目光”。
    平清盛的出身不明。一说是白河上皇的私生子,一说是一个无耻僧人的罪恶之子,
很难确定到底真相如何。年轻时的平清盛,很为此苦恼。那时,他的一个年老的家臣、
对清盛说来是个“顾命之臣”的木工助对他说:
    “不管您的生身父亲是谁,总之,您是个男子汉嘛。……
    您应当放开心思,将天地当作您的父母!”(“地下草之卷”)
    人对自己,总是要考虑自己的血统、门阀、社会经历、地位,或考虑自己财产情况
乃至国籍、人种等等,从而或产生优越感,或产生劣等感。清盛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
的家臣告诉他的“是天地所生的一个‘人’”这句话,深刻地打动了清盛的心。他受这
句话的鼓舞,在这上边立定脚跟,从此以后,他胸怀大志,走上了称霸天下的道路。从
这种意义说,木工助的这句话,可以说是清盛人生道路的基石。
    此外,还有这样一个情节:麻鸟的儿子,脱离家庭,随即成了一家染房的工人,阿
蓬不放心地说:“如果咱儿子一辈子是个染工,摆弄蓝染缸,成了个两手黢黑的人,那
会被人耻笑的。”
    对此,麻鸟义正词严地说:
    “作为一个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中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分,由这种天分
决定的一生,担负起来的职业啦、使命啦,自有所不同,这是无办法的。不过,只要是
在职业上尽心竭力的人,都是好样的。作为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啊”(“吉野雏之
卷”)。
    社会是由从事形形色色职业的人组成的。如果大家都从事同样的职业,那就构成不
了社会。从这种意义说,职业不同倒是当然的。这里边本无上下贵贱之分。总之,重要
的是,把自己的职业做好,在职业上能出人头地。
    这样,在《新·平家物语》中树立了一种牢固的观点:人既不是隶属于职业、门阀
的,也不是隶属于党派、国家的。它首先是尊严的人,这点才是人的社会最应该尊重的
出发点。

“没有迎不来早晨的暗夜”

    平清盛也好,源赖朝也好,他们的青年时期都是在不遇的状态下度过的。
    清盛是在父亲忠盛极其零落中长大的。他们全家被称为“穷平氏”,甚至遭到本族
人们的轻视。他替父亲奔走借贷,在家庭内部夫妻不断争吵,他到劝学院①去读书,但
他内心空虚失意,不久就辍学了。   
  ①劝学院——平安时期大贵族藤原氏建立的教育本族子弟的教学机构。

    不久,清盛进入了上皇的“武者所”①,和父亲一起服伺鸟羽上皇,在睿山的法师
们强来请愿的时候,上皇把镇抚法师们的任务交给了他们父子,他们箭射法师们的“神
舆”,把法师的行动压下去了。但是,偏袒源氏的“左府”(左大臣)
    藤原赖长,掌握着实权,不但没有给予他们任何奖赏,而且毋宁是认为他们的行为
越轨,停止了清盛到上皇处出勤,甚至连他们的亲族都受到了处罚。   
  ①武者所——院政时期,警卫上皇住处的武士机构。

    再也没有比生活在无论怎样卖力也不会得到报偿的机构之下,更使人感到绝望的了。
但是,清盛毫无怨言,并公然说:
    “这有什么?太阳落山,月亮就会升起。月亮西沉,太阳又会出现。明天的太阳,
总不会不升起的”(“九重之卷”)。
    源赖朝也说过同样意思的话。
    “平治之乱”①源氏失败时,赖朝十四岁。不久,他被流放到伊豆的蛭小岛,以后,
到他举兵的二十年间,他一直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度过他的青年时期。   
  ①平治之乱——平治元年(1159)发生的宫廷内乱,这次内乱,两大武士的代表平
家与源氏作为宫廷两派的武力,进行了斗争,结果源氏惨败。

    而且在举兵后不久的石桥山一役中他遭到了惨败。
    当时,赖朝对自己这样激励地说:
    “不错,打败了,你是打败了”,“也许将来会说,这次惨败是件好事。如果没有
命了,那就真的完了。可是,我的这条命还在,等着瞧吧,我还活着!”
    这是打了败仗以后,失掉了一切的赖朝,可是,当他一想到自己三十四岁、依然身
体健壮精力旺盛,就感到喜悦。他说:
    “等待黎明吧,天不亮,挣扎也没有用。”
    他的臣下回答说:
    “您说的不错,没有迎不来早晨的黑夜,……不过,早晨来得多么慢啊!”
    这是陷入困境的主君与从者的回答(“断桥之卷”)。
    漫长的人生中会有挫折,也可能不得不遭受失败。人在陷入苦难的狂涛,饱尝失败
之苦时,往往自己就先陷入绝望的境地。其实,这种绝望之时,正等于是用自己的手摘
掉一切可能性的幼芽。
    时移事迁,必然产生事态的变貌。暗夜也正在一刻一刻地改变它黑暗的程度,终于
黎明降临,这是自然之理,也可以说是必然的规律。如果缺乏这种认识,就会在关键时
刻陷入失望,将一切机会轻易放过。重要的是,相信未来,保持希望,自会从中出现再
生的道路。清盛、赖朝都没有丢掉希望。当然,即将出现的未来也不一定都是顺利的。
但是,它会使人等待时机,产生“不久,总会有一天……”的想法,在胸中燃起希望之
火。这可以说是“在信念下的乐观主义”。
    一个悲观者的想法,也许会起到防止安逸、排除疏忽大意的作用,但它不能成为脱
出窘境的动力。因为它往往使人减弱迎接挑战的气力,使人怀上断念的想法。那么,只
要乐观就好吗?这也不一定。肤浅的乐观主义,会使人在应该尽力的地方,不去尽力,
很可能形成不努力去为未来做准备的根源,最后驱使人走上绝望的道路。
    在牢固的信念之下,做好充分的努力与准备,在内心里描绘着在黑暗的彼方将会旭
日东升,奋勇前进——怀有这样信念的乐观主义,才是开启闭锁着的暗夜门扉的锁钥。
    清盛、赖朝,可以说都是因为能做到这点,才得以在生死关头打开窘境,实现自己
的巨大愿望。我希望青年们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困难,都是个勇敢的人,都能按照“没有
迎不来早晨的暗夜”的信念生活下去。

忍耐是大成的必要条件

    赖朝举兵——这一行动,就像迸发的山泉,从山上滚滚流下,穿山越谷,变成浩淼
的大河一般,开辟出一股把历史引向转折的巨大洪流。在这一背景中,有一名老将,仿
佛在源氏一族这一枯竭的泉水中,深深通向水脉,蓄着水源,等待喷出的时机。这人就
是源三位赖政①其人。   
  ①源三位赖政(1104—1180),平安末期的武将。“源赖政”中间插入的“三位”
是他的位阶。

    关于源赖政,有种种不同的历史评价,有人将他作为美谈中的人物,有人将他作为
变节汉。对于这个人物的生平似乎还有许多不明之点,不过,吉川先生却把源赖政的形
象做了如下的刻画。——
    源赖政在“平治之乱”时,本属源氏一族,他认为这次动乱不过是为公卿利用作
“实现野心的工具”,因此他没有参与战斗。为此,他被源氏一族斥为叛徒,终于使他
加入到平氏一边。随后进入平氏称霸的时期,他并未受到任何封赏。平氏轻侮他,认为
他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倒戈投降的胆小鬼。他忍受贫困和人们的毁谤,作为一名普通战士,
默默地担任着警备的任务。不久,平氏出于怜悯,使他获得了位阶,他虽被允许升殿①,
但是人们轻视他,异口同声地呼他为“禽兽”,“平家的鹰犬”。   
  ①升殿——平安贵族达到一定位阶,被允许享有在宫中清凉殿南厢祗候的资格。

    但是,他对平氏的效忠受到平清盛的赏识,交给他监视源氏的任务,为此,在伊豆
赐给了他一块领地,他成了东国的监察官。源氏一族,无不憎恨赖政,甚至连他的孙子
都憎恨他。
    赖政衣服破旧,连武士应有的马匹都没有,只好骑驴。他的这种穷酸相,又成了嘲
笑之的。他踡伏在家中,也会有人向他投掷小石块。周围所有的人,都把他看成是个只
考虑安稳度过余生的老废物而已。
    但是,他实际上怀有很大的目的。那就是打倒平家,建立源氏的天下。他把一生都
放在这一赌注上。
    他的穷困,是为了准备弓箭、大刀、马具、轻甲、大铠等等这些一旦赖朝举兵时必
不可少的作战用具和粮秣,从而他把生活缩减到最低限度。而且也是为了用他平时的这
些行径来欺骗平家使之不提防他。这一切都出自他的老谋深算。
    他遭受人们的唾弃,宛如在地上爬行一样,足足忍耐了二十年。在这期间,他私下
里和志同道合的人取得联系,一步一步完成了准备,等待着时机。
    赖政七十七岁时,起事的时机终于到来。这是指他成功地拥立后白河上皇的第二皇
子以仁王,使以仁王发出了讨伐平家的“令旨”。赖政和以仁王同去奈良,计划在那里
设立大营,以专等各地源氏的起义。
    但是,这原本是众寡悬殊的战斗。
    他这样想:“反正我的余生无几,但是整个源氏一族都正处在年富力强的兴旺时期,
我死了,源氏一族不会死,这就满足了。我起了点燃火种的作用,就心满意足”(“轮
回之卷”)。
    赖政在奔往奈良的路上,和清盛听到他造反消息后派来的军队进行交战,这是对方
大军比自家兵多十倍的一次会战,经过激烈的战斗,最后赖政的军队惨败,以仁王自杀,
他也奋战而死。
    但是,赖政深深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以仁王死了,自己也死了,但以仁王发出的讨
伐平家的“令旨”,肯定会给各地的源氏以新的希望……。
    事实上,住在伊豆的赖朝在得知赖政得到了以仁王讨伐平家的“令旨”已经起事后,
便立即揭起了反平家的大旗。举兵所需要的武器、马具、食粮等等,赖政早已在三岛的
官仓中储备好了。这是他“一生淡饭粗粝自甘,悄悄积蓄好”的东西。这样,源氏称霸
天下的序幕揭开了。
    赖政的一生,要说悲惨也真算得上悲惨到了极点。而且,他的目的也只是在于源氏
一族的再兴,并非为全民的幸福与繁荣而战。但是,他那为了一个目的所怀抱的信念与
高度的忍耐,是值得称道的。对于一个想做出番大事业的人来说,不管什么事,忍耐是
不可缺少的条件。一时的感情冲动,这很容易。从忍受各种苦难活下去的角度来看,就
是豁出性命去战斗,也是容易的。因为这只是转眼就可以完成的事。在漫漫长夜中隐忍
地活下去,是极其艰辛的,只有能战胜它的人,才能贯彻初衷,完成大业。
    忍耐也可以说是生长在地下的树根。这种根在地下深深地延伸,一层又一层地交叉
伸展,这才能成为绿叶纷披的大树。不能忍耐而要完成大业,那和希望得到无根的大树
没有什么不同。
    青年时期,从某一方面说,也可以说是未来的梦与现实产生矛盾的季节。心里跃动,
希望与不安交错,将他人与自己比较,往往产生焦躁不安的情绪。抗拒这种不安与焦躁,
进行自我抑制,朝向自己所定的目标每天每天默默地向前突进——这种勇气就是忍耐。
    如果换个说法,那么,所谓忍耐,也可以说,就是那种能够非使目的达到不可的人,
所采取的行为。为了实现其目的,不惜彻底丢掉一切虚荣、耻辱、悔恨、悲伤,下定决
心,无所悔恨——这样的心态才是“忍耐之母”。而当自己实际感受到:朝向目的的一
切计划正在缜密地布置、一切准备工作正在暗地里逐步进行,这种实际感受,就会进一
步加强忍耐的力量。
    源赖政不只是遭受敌人——平家的轻蔑与憎恶,而且也从同是自己一族的源氏方面,
受到同样的对待。但是赖政之所以能忍所不能忍,是因为他下定决心为讨伐平氏这一目
的而献身,尽管谁都没有发觉,但他自己却深深感受到他为实现这一目标所进行的每一
步骤,都显示出明显的成果。
    确立豁出自己一切、誓死不悔的目标,然后,为了实现目标、对每个课题每个课题
进行挑战——这就是使赖政二十年的忍隐成为可能的重要因素。
    我常听人讲起现代的青年人缺少耐力。当然,回避艰苦、只想获得好结果这样的时
代风气,不能说没有。但是,我觉得更为重要的是,缺少能使自己不惜为之豁出一切的
人生目标,可能是缺少耐力的更重要的原因。
    而且,源赖政虽死,但他的死却使源氏一族开创了基业。
    他虽被咒骂为“走狗”,但他的死,对源氏一族说来,绝不是“轻于鸿毛”的。
    人生的意义,由生存意义来决定。生存意义又和死的意义互为表里。
    对自己的死,发现出对未来的巨大意义,从而甘愿就死的赖政的一生,也许可以说
是一个盖棺论定的人的生存意义吧。

义经身上的“温情”与“刚毅”

    在《新·平家物语》的登场人物中,不能不提及的人物是源义经。这不只是因为他
的人生道路大起大落,充满了波澜变幻,也不只是因为他的人生乐章的最终一曲极为悲
惨,而是因为在他的人生道路中所流露出的人性本身,给许多人以感动的缘故。
    特别是在《新·平家物语》中,作者所塑造的义经形象,似乎是寄托了作者吉川英
治先生的理想的领导者形象,义经这个人物的魅力被描绘得栩栩如生。
    凝缩在义经的短促一生中的戏剧性,是尽人皆知的。他的一生可以说是色彩极其绚
烂的。在平治之乱中,他的父亲源义朝败亡,他被寄养在比睿山的末寺——鞍马山鞍马
寺中。
    他十五岁时,在即将剃发为僧之前,从寺中逃出,奔往平家势力所达不到的陆奥。
当他听到赖朝起事之后,他率领和他结成主从关系的“草实党”的年轻武士们,去参加
了赖朝的队伍,兄弟得以相见。以后,他作为源氏的一员勇将,在一谷、屋岛、坛之浦
等战役中英勇战斗,灭掉了平家,但并未得到任何勋赏,相反,由于其兄赖朝为谗言所
动,义经四处逃匿,最后在衣川结束了他的一生……。
    在悲剧性的波澜中执著地活下去,智勇兼备、情深义厚的义经形象,既是可悲的,
又给人以极强烈的感动。其中尤其使人深为感动的是,他与“草实党”等他的这些部下
结成的牢固情谊。这种人的结合的牢固纽带,使赖朝深感畏惧,也深感不快,这最终成
了义经之所以被放逐的重要原因。而这种主从的深厚情谊,很可以说明什么是人与人的
纽带的内容。
    在小说中有一个场面:那个曾经射中扇靶子的那须与一宗高①与其弟大八郎宗重,
时隔十年再会,两人进行交谈。   
  ①那须与一宗高——镰仓初期源氏方面的武将,以射中平氏在舟中揭起的扇靶子,
博得源、平两军的喝采。那须资高之子,“宗高”是他的本名。

    大八郎是义经的部下,与一是赖朝的宠臣梶原景时的部下。
    与一的第一句话就说:“弟弟,你真幸运,难道你不感到幸运吗?”大八郎问道:
“为什么?”与一回答说:“你在判官①身边嘛。同样是部下,遇上好的主君那就太好
啦”(“八岛之卷”)。   
  ①判官——指源义经。

    对于臣下说来,义经的确是为源氏的臣下所羡望的。那么义经之所以如此受到臣下
的爱戴其原因何在呢?义经本人所具有的魅力虽然很多,但一言以蔽之,可以说是他善
于体贴人,他爱部下情深意重。他对辩庆①的母亲、原是他的奴婢的阿雨婆的爱怜,可
以说是这方面的象征。当他和阿雨婆相会时,送给她旧里衣和点心,象对待母亲一般尊
敬她,庇护她。而且答应了阿雨婆把她一起带到京都去的迫切要求,把自己的马让给阿
雨婆乘坐,甚至他自己要为阿雨婆牵马。这本是一次十分危险的行旅,带着老媪同行,
该是甘冒多么大的风险与苦辛啊。   
  ①辩庆——原为僧侣,后为义经的家臣,立有许多战功,成为日本历史传说上有名的人物。

    我感到在义经这种温情与诚实的背后,隐藏着无限的刚毅精神。一般认为,温情与
刚毅总是相对立的,温情倒是往往与柔弱联系在一起。但是,真心实意使温情与刚毅成
为表里一体,最大的温情只能蕴含在最大的刚毅之中。
    下边的故事最能具体地说明这点。
    ——义经的叔父新宫十郎行家,人们都知道他是个策略家。为了使平家所统治的京
都治安陷于混乱,想出了放火等等奇计,带领其子行宗和“草实党”中一些年轻人,真
的实行起来。结果行宗和十几个年轻人被平时宗捕获。这一事件本来与义经毫无关系,
但是他不能坐视伙伴陷入窘境而不管,为了救出他们,他决心牺牲自己,只身到敌人中
去。
    为了伙伴能平安地被释出来,自己付出牺牲也在所不辞——这可以说是最大的温情
或体贴。这绝不是心理怯懦的人所能做到的行为。人,一般地说,大都是在自己有余力、
自己安全的限度内,才会同情他人,才会以温情来对待他人的,而一旦自己陷入穷地,
为了保存自己,就顾不上同情他人了。
    但是,真正的温情、体贴、诚实、人情,从这里才看出真假。因为这是不顾个人安
危,为别人所做的行为,所以才可贵,才使人感动。这可以说是作为人、或作为领导者
超越“利己”的最重大的“利他”行为所发出的闪灼的光辉吧。
    人,谁都是爱自己的心十分强烈的,在这样情况下决心转为利他行动,至少必须有
两个条件:一是以利他精神来规范自身的哲学和精神的支柱。而另一条则是付诸行动的
勇气和强韧的意志力量。
    对于义经来说,构成他的哲学基石的,是他十六岁那年决心作为武门一员的时候,
他母亲常盘对他所说的话:
    “这是宿命,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你一定要做一名不欺凌无力的百姓的好武将。
作为你母亲的我,带着你们几个幼儿,忍饥挨饿,对于战争的残酷我自己体会得太深了。
而且对于和我同样陷于悲惨境地的人,我也看得太多了。”
    “如果,你的武门,是保卫世上安稳的弓矢之道,是从人世上消灭那种令人酸鼻的
景象,那么母亲我,该会多么高兴呀!”(“吉野雏之卷”)
    “保卫世上安稳的弓矢之道”——这正是义经受母亲深切嘱咐的“武门之道”。他
虽然为此不得不走上动用武力打倒平家之路的矛盾,但他始终把母亲的这个训诫铭记在
心,极力避免无益地残害生灵,希望和睦,对每一个人都倾注了最大的真诚。也就是说,
作为保卫世上安稳的具体行动,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十分尊重。
    义经对人的体贴,在他临死前表露得再清楚不过。在他即将自尽之前,他思念起他
的爱妻静御前的不幸、想到在平家中也会有许多和静御前同一处境的极度痛苦的人,对
于自己过去的武勋,毋宁感到羞耻,感到悲伤。而且,在他将死之前,还劝说他的忠实
部下逃亡,劝说他们不要再产生复仇的念头。他说:
    “希冀一个人的幸福,祈求所有的人幸福,都是出于同一善意的。因为我相信,只
有这种善意,世上的和平才会实现。
    更何况,你们今后如果产生为旧主报仇的想法,那么我义经的死就成了轻于鸿毛、
毫无意义的了”(同前书)。
    这真是令人感动的一个场面。希望自己的妻儿子女、自己所爱的人幸福的心情,必
须和希求全人类幸福的心情合为一体。如果只是口头说什么人类爱或世界和平,而对自
己周围的人,不关痛痒,或使他们陷入不幸,那么这只不过是观念的游戏,只不过是假
象而已。同时,那种只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幸福,而不管他人、不管全体是否幸福的生活
方式,是离不开自私的领域的。所谓和平,要从身边开始,将在自己身边努力创造起来
的幸福、人与人的和平,尽量扩展到社会去,尽量扩展到全世界去,这种努力才是最重
要的。
    义经的另一个魅力,他始终是个“苦恼的武将”。由于赖朝的奸计,他被迫与野百
合结婚,他虽然对赖朝有着耿耿的忠心,但却一直被误解,一直受冷酷的待遇。但是他
决心不怨恨其兄赖朝,尽管他遇到过别人无法尽知的种种矛盾,但他自己仍然决心按
“武门之道”生活下去。
    一方面和种种悲伤、痛苦进行搏斗,而同时又决心坚强地活下去——人们正是对这
种人生之姿产生共鸣。如果是在优越的地位或顺利的环境当中,堂堂去进行指挥,那当
然是容易的,也会受到人们的尊敬。但是,尽管处在困难的境遇当中,仍能不屈不挠地
贯彻初衷,这才能够和人们的心灵深深相通。义经的臣下越是了解他痛苦的心情,就越
加强对他的尊敬心,加强对他的忠义之心。
    这样,义经在与每个人的接触当中,扩展了共感的领域,形成了超越主从关系的一
种伙伴式的情谊。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臣下在作战时能发挥出那么大的力量的缘故。
    赖朝和义经——历史以极残酷的形式将这两个兄弟的情谊撕碎了。从某种意义说,
这也许就是志在夺取天下的冷酷的权势者与受到人们爱戴的、富于人性的、优秀的领导
者之间一种必然的趋向与结局。这样,赖朝驱逐了他自己对之怀有恐惧心的弟弟,他本
人则作为历史上第一次武家政治的奠基人,在历史正面舞台上留下了他的显赫的名字。
但是,从某种意义说,以悲剧结束一生的弟弟的名字,却使人们怀念他胜过其兄千倍万
倍,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这一悠久历史的画卷当中。
    当然,我并不打算在这里评论哪种生活方式为好。而且,也许《新·平家物语》中
的义经形象过于理想化了。不过,对于吉川英治先生从追求理想的领导者形象出发、力
图塑造出一个使人深深为之感动的义经形象这一点来说,我是完全理解的。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个领导者,为了使民众过上安稳的生活,理当奋不顾
身、具有为他人而献身的勇气与坚毅的品质;同时具备这种男子汉的坚毅品质和温情两
个方面,才是领导者的重要条件。而且,作为人,一个真正伟大的人,应该是纵然不给
予任何奖赏,而犹能默默坚守自己的大义,为大义而死的人。
    义经的一生,发出了只有无私的人才能具有的光辉。而且如历史所示,任何时代,
民众都是热爱这种直行我是的“义经型的英雄”的;相反,权力者由于不相信这些英雄
们会无私,所以猜忌他们,害怕他们,然后出于嫉妒,把他们排除掉。这点,从某种意
义说,可以说是每个人的人性的分歧点——是相信人的终极的善性呢还是不相信。

幸福在自己的心中

    《新·平家物语》的最终章,是以生活在波澜万丈的半个世纪中的麻鸟与阿蓬这对
老夫妇在观赏着吉野山的美丽樱花,沉浸在幸福的气氛当中,相互交谈的场面而告结束
的。
    阿蓬不胜感慨地想道:
    “我真是个幸福者。比起以往我在世上看到的所有荣华富贵的人都幸福……而且也
比任何高贵的、美貌的女子还要幸福”(“吉野雏之卷”)。
    阿蓬曾经服伺过义经的母亲常盘御前。这位常盘,失掉了丈夫源义朝,三个幼子也
被带走,不得不过着艰难凄苦的生活。
    阿蓬像大多数的世人一样,也很希望丈夫能功成名就、积蓄一笔钱财、过上富裕安
定的日子。她对置家庭不顾、一味为穷人服务的丈夫,也生过气和发出过怨言。
    但是,阿蓬在连续看到人世的枯荣盛衰的过程中,她回想起麻鸟对她说过的话,于
是她讲了如下这番话:
    “荣华也好,权势也好,都不过是身外之物。住在九重天上的人和生活在陋巷的人
比较起来,穷人生活的地方反而要比公卿社会富于真正的人情,具有人的美。……我深
深感到的确是这样的”(“常盘树之卷”)。
    就这样,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幸福。
    人的真正幸福绝不是依靠财富、权势这类表面的条件所能获得的。
    我过去也曾和许多领导者或有识之士会面过,也曾和许多无名的庶民交谈过。的确,
社会的地位并不就一定意味着幸福。有的人虽然获得了大量财产与名声,但为家庭不和
而烦恼、缺少宁静与彼此的慰藉,只能闷闷不乐地度日。也有的人,既无推心置腹的朋
友,又汲汲于维持自己的地位,整天陷在猜疑与孤独之中。同时,也有不少的人,生活
算不上富裕,既无名声也无地位,只是一介平凡的庶民,但却家庭美满,充满对人生的
希望,享受着充实的人生的欢乐。而且,像这样的人毋宁说人数要多得多。
    在考虑人的幸福时,最重要的是,内心的满足、内心的丰饶。只是从财产、地位、
名誉这些表面的东西中去追求幸福,那就永远得不到心的满足。这是因为财富、地位,
越是追求就越无止境。而且如果总是追求下去,那么内心就永远脱离不了“饥饿的泥
沼”。
    为了使内心得到满足,恐怕只有在自己的内部能有个“欢喜之泉”“感谢之泉”才
行。
    麻鸟夫妇的一生,可以说是在极度劳苦的波澜起伏中度过的。阿蓬有时会对这种劳
苦感到无法承受,向他的丈夫发过牢骚。但是,她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愧,眺望着樱花,
悄悄地向她的丈夫认错。因为和常盘这些成为权势牺牲的人们相比,和父子、兄弟骨肉
相残的那些人相比,她感到她自己该多么幸福,她感到应该感谢她获得的幸福。
    就麻鸟说来,对于“并未给她像样的欢乐和生活安定,像用旧了的抹布一样的妻”
(“吉野雏之卷”),对于能跟随自己的妻,他很想向她道谢和致歉。这种双方都产生
的感谢之情,在双方内心深处奏出了体贴与幸福的乐曲。我认为应当记住:
    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困难或考验,都不忘记感谢的人们,是会获得欢乐与幸福的。
    麻鸟夫妇的幸福,它的基础是建立在一生不为利己着想,而专为穷人、专为利他尽
力的人的喜悦之上的。专为利己而活着的人生,不管获得多大财富也还是空虚的,是不
能获得真正的充实生活的。反之,为利他而活着,则纵然有所劳苦,但自身心地开阔,
自会获得一种愉快的充实感。
    幸福并不在遥远的、不可企及的地方。它就存在于自己的生活当中,存在于自己的
生活道路当中,存在于自己的心中。麻鸟夫妇的情况,正证明了只有在人生最后能实际
感受到幸福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他俩连住的房子都由于战火被烧光了,他们也为儿
子不成器而苦恼过。也经历过许许多多可怕的事情。但是麻鸟并未抛弃他的信念,到了
老年,真正体会到了人生的幸福。
    在人生的半途上,不管看起来多么幸福,如果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是不幸的,那就会
留下悲哀与悔恨。所以最好是做个最后的胜利者,做个坚持信念,每时每刻都无所悔恨
的、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勇往直前的竞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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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大学2016年考研复试信息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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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8 10:26:2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人学

第二节 《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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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化“原点”的崇高精神

    人们认为歌德的《浮士德》与但丁的《神曲》一起,高踞于世界哲理性文学的顶峰。
这部作品很难懂,我年轻时也漫然地把它作为我爱不释手的“一部书”。
    众所周知,《浮士德》是一部以戏剧形式写成的作品。令人惊异的是,歌德着手写
这部作品到全部写完,花费了六十年的岁月,在他死前不久,还在继续写这部作品。中
间有一段时期,大约二十年之久,他为其他工作——如歌德作为魏玛公国的大臣从事政
治活动等等——奔忙,无暇执笔。即使如此,这部作品也还是他非凡的持久力的结晶。
《浮士德》从艺术上有力地证明了“坚持就是力量”这一今古的铁则。
    《浮士德》是以“献词”、“舞台的前戏”、“天上的序曲”作为它的序幕,然后
由“悲剧·第一部”、“悲剧·第二部”组成。浮士德是和路德等人生于同一时期的实
有人物。据说他是一个学者,研究医学、艺术、数学、哲学的传说上的人物,尽管这些
传说并不完全可靠。在歌德之前,英国的戏剧家马罗等人写过这个人物,不过据说作品
内容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只有到了歌德,才正式以浮士德传说为素材,加以开掘,给这个人物赋予了艺术性
的和哲学性的形象。我想,这是歌德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感情都寄托到主人公浮士德博士
一直到死所经历的灵魂历程之上的一部作品。
    歌德着手写这部毕生大作时,据说只有二十三岁。他自己曾向他的年轻朋友爱克曼
讲过,《浮士德》是和《威廉退尔》同时着笔的。(《歌德谈话录》,爱克曼著,神保
太郎译,角川文库版)。《少年维特之烦恼》在全欧惹起震动与反响,原是歌德二十五
岁时的事。也就是说,他那面临生与死深渊的青春炽热的激情,正是他经过六十年的岁
月最后结晶为世界文学瑰宝的原初体验和出发点。
    在这六十年的期间里,歌德从各种角度,继续《浮士德》的写作,不断进行推敲,
不断使之深化。可以说这个宏伟的诗剧,是以个人与社会、宇宙的关系的“生”为主线,
网罗了“生”的各式各样的场面。因此,从这种意义说,《浮士德》是将歌德的青春时
代的坐标轴以一生心血不断加以深化的、歌德的激荡生涯的象征。这点,从下述事实充
分得到证明:当歌德写完《浮士德》后,他说“今后我生命的一切,都可以认为是恩赐
之物了”。法国的文学家瓦莱里在《歌德颂》中说:“在歌德身上,最惹我注意的是,
他那异乎寻常的长寿”(《歌德全集第十二卷》,伊吹武彦译,人文书院版)。我想,
这里所说的长寿,不单是指他活得久,而是说这位大文豪的持久力,从而将一个重贵的
出发点,不焦不躁,长时间地逐年加以深化,并使之臻于成熟。这样,所谓出发点是照
亮人生行路的、指示行路方向的星,是推动伟大创造与前进的原动力。或者说它是育成
大树的种子也未为不可。同时,它可以说是燃起正义信念的“核”,是为了能客观地凝
视自己的坐标轴。
    总而言之,这不只限于歌德,凡是艺术家、思想家、具有经纶的人以及许多一流的
人物,在他的一生中、在他的胸中,总要具有足以决定他的人生的、各自牢固的出发点
和光源。从某种意义说,他们的一生,可以说是确认自己的出发点、并在行动中加以实
证的“奔向出发点之旅”。不能忘记,正是这种“一以贯之”的信念的翅膀,将他们带
到人的伟大的高度上来。

“对话”具有的意义

    众所周知,《浮士德》是戏剧,是由对话组成的。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独白,
但其基调是对话,其中加进一些独白以增进其艺术的效果。
    雅典的苏格拉底也是坚持对话的。他写的书均未留下。我们能接触到的苏格拉底的
言行,都是通过柏拉图的笔,其中大部分是《对话录》,这是人所共知的。我想,这件
事看起来简单,其实却显示了某种非常重要的真理。
    这就是说,人并不是单独的人,而是在人与人的关系当中才所以为人;正像古来的
许多哲人举出人所以为人的首要条件是会说话那样,人与人之间彼此交换的对话,才是
人之所以为人的证据,也就是说,所谓对话乃是人为了证明自己成为人的“场所”。
    歌德也敏锐地认清这点。
    他在《谎言与省察》一文中说:
    “‘写’这件事,恐怕是语言的滥用,就以默读来说,恐怕也只不过是活生生的对
话的可怜的代替物而已。因为,人是通过‘个体’将一切可能的东西直接传达给他人的”
(《歌德全集第十一卷》,大山定一译,人文书院版)。
    自然,歌德并不是否定“读”或“写”。不是这样的,他是说,言语所发挥的最正
确和最生动的传达作用,应该是“一对一的对话”。如果以这种基本观点来看,那么写
或读这种行为,可以说它所担负的作用只是一种补充的作用。因此,歌德是很重视“个
体”的,细想起来,我们读了优秀作品而深为感动,是因它构成了“作家”对“我”这
种个体关系,也就是构成了“一对一的对话”。
    不过,从事实上说,作为使这种关系比较圆满地、直截了当地得以成文的文学形式,
比起小说来,戏剧可能更适合一些。因为不依靠台词而以说明、描写为主体的小说,很
容易流为歌德所说的“语言的滥用”。歌德的作品,《浮士德》以及其他许多作品之所
以采用戏剧形式,我想也是出于这样一种理由的。
    所以,歌德向爱克曼说过如下的话:
    “人们总是来问我:您在《浮士德》中想使什么理念形象化呢?就好像我自己分明
知道,可以立即讲出来似的。——
    其实,从天国通过现世直到冥界,这是一个必然的路径,那不是什么理念,而是情
节的发展”(《歌德谈话录》,前已出)。
    然后,他这样慨叹地说:
    “德国人真是些奇怪的人。——他们到处搜寻深奥的思想和理念,又把它到处应用,
本来并无必要,可偏要把有生命的东西弄成晦涩的东西。”
    歌德说,《浮士德》这部作品最重要之点,不是难解的思想或理念,而是“情节的
发展”。也就是说,由对话与对话交错组成的生动的“情节的发展”,才是决定《浮士
德》这部戏成功与否的关键。而歌德竭尽全力写出的这部杰作,取得多么大的成功,是
毋需加以说明的。

越是伟大的人,越总是谦虚

    歌德描绘的浮士德博士,年过五十,可以说是将一切学问都研究殆尽了,而其结果,
他所得出的结论是“有用的学问我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又毫无用处”(《世界古典文
学全集第50卷》,大山定一译,筑摩书房版)。
    哲学、法学、医学,还有那无用的神学,我竭精殚思地研究过了,然而思想起来,
该多么愚蠢啊。
    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我丝毫未能变得聪明。
    人们称我为术士、博士,已经有十年之久了。
    上、下、左、右,我牵着学生们的鼻子,指导他们,可是,最后,我只知道我一无
所知。
    一想到此,我五内如焚。
    (悲剧第一部·夜)
    在这段独白中表现的是对学问、知识的谦虚态度。正像苏格拉底所说的著名的话:
“无知之知”——以“知道自己有不知道的事”为前提,反驳不懂装懂的一般的“知”
的立场,——所象征的那样,第一流的学者、思想家这类人总是谦虚的。
    我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和许多人进行过对话。其中有汤因比、勒内·儒格、仲波思
等大学者。这些人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谦虚。在和汤因比博士最后会面时,我曾请他给我
提一些忠告,博士说:“我是搞学问的,而您是实践家,对一位实践家,我没什么可说
的,您就勇敢地前进吧。”这是对我这样一个相当于他的孩子年龄的人激励的话。博士
毕竟不愧为超第一流的学者,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使我深深感动。
    正如浮士德博士那样,对晚辈一直抱有“一想到此,我五内如焚”的感情,这是作
为一个教育家理当如此的;作为一个学者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也是不可缺少之点的。
    这点也可从“知识”和“智慧”的角度来加以理解。浮士德说:
    ……我大胆地攫取了人类智慧的宝库,可毫无用场。
    我把它堆积在手头,然后我呆呆坐着,可我的内部丝毫涌现不出新的力量。
    我的身量连一根毛发那么长也未能延伸,对于无限,连一步也未能接近。
    (悲剧第一部·书斋)
    浮士德,还有歌德,无疑是充分懂得“知识”不一定就和“智慧”连在一起的。在
《浮士德》中,其他登场人物也说:“我的朋友,一切理论都是灰色的。真正萌发成绿
色的,是生命的黄金树”(同前书)。
    我在年轻时喜欢的哲学家柏格森,他也认为:“在精神的行动、状态与能力的迷宫
中,始终不可放手的一条线,那就是生物学提供的那条线”(《哲学的方法》,河野与
一译,岩波文库版)。而这条线只能向“最重要的是活下去”这一命题去求索。这一指
摘,显然是对那种对活下去毫无帮助的、为知识而知识、为学问而学问所敲起的警钟。
这类知识或学问,只能产生傲视人、傲视人生,高高在上的傲慢性格。
    遗憾的是,这种“知识”与“智慧”的乖离现象,在现代越发显著。帮助制造核武
器的爱因斯坦、欧佩海玛这些人为他们的卓越的理性而深感苦恼,这可以生动地说明
“知识”与“智慧”的乖离与矛盾。浮士德发出的根本性的深刻疑问,正包含着这类文
明论性质的课题。

论男子汉的生活道路

    想要简单概括《浮士德》深邃博大的内容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说到底,我想可
以总结出以下两点:第一,它说明美、宗教、爱、政治等等,对人,对人生,究竟有何
意义。
    第二,它说明一个男子汉的生活道路应该是怎样的。当然,关于女性方面的可尊敬
之处,歌德也是始终重视的,这点后面再叙。
    现在先让我们考察男子汉的生活道路。
    浮士德与靡非斯特订立契约时,曾说过如下的话:
    如果悠然在安乐椅打瞌睡,我就完蛋。
    如果轻易为甘言所弄,我迷濛地、以沾沾自喜自居,而且受骗,沉醉在快乐的梦境
里,那就可以说,我的末日已经来临。
    (悲剧第一部·书斋)
    歌德的一生不断燃烧着和青年一样的生气勃勃的活力,他的人生观,充分表现在浮
士德的这段话里。这种高贵的觉悟和决心,任何时代,总是那些完成伟大事业的人所共
同具有的。那种沉醉于安逸、半途妥协、所谓“舍难就易”的态度,是绝不会从中产生
出伟大事业来的。
    所谓“却山中贼易,却心中贼难”,也就是说,所谓人生的挫折,在许多情况下,
不,可以说是在所有的情况下,都是由于和自己内心的魔、自己内心的魔鬼妥协所致。
一个男子汉,这种软弱的生活态度是绝对不行的。浮士德说:
    “如果在什么地方一动不动,我就是奴隶。”“一时一刻也不停息,继续活动才是
个男子汉”(同前书)。
    浮士德还说:
    我并不想蜷伏着获得幸福,战栗才是人最深刻的精神领域。
    不管世间如何使人忘掉战栗,使人成为无动于衷的生物,只有受战栗感染的人,才
能深深感受到无法想象的巨大事物。
    (悲剧第二部·黑暗的廊子里)
    男子汉是“一节一节”地成长的。也可以说是将力量集中到每一点上来。在人生的
“关键”时刻,用这种集中起来的力量克服苦难。——在这点上,如果缺少生命颤抖般
的战栗和紧张感,那就绝不会有所成就。
    正如浮士德所说的“最深刻的精神领域”“无法想象的东西”那样,只有深刻地震
憾灵魂的战栗,才是形成男子汉的深邃壮阔的人生最大的要素。如果缺少这种“战栗”
的一瞬,将人生埋没在平庸的安闲当中,那才不能不说是极度寂寞无聊的哩。
    这里所说的“战栗”,并不是只在那些特殊天分的人身上才能发生的。我年轻时,
曾看过黑泽明导演的一部名叫《活下去》的影片。大致的情节是,主人公是个五十岁左
右的地方公务员。他过着惰性的生活,平平淡淡地处理每天的工作。
    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天,突然宣告他得了癌症。一段时间他陷入绝望的深渊,但不
久,他决心采取真正的生活道路,将自己有限的生命,贡献给居民期望已久的公园的建
设。
    对于《活下去》的主人公来说,癌症的宣告,就是他“战栗”的瞬间。这的确是不
幸的,但是假如没有这次“战栗”,那么他的人生恐怕将是以无为徒食、毫无意义而告
终吧。
    “战栗”会使任何人在使命这块原野上发出生机,它就是蕴藏着这样一种起爆的力
量的。
    浮士德还说过:“如果在自然面前,以一个男子汉的身分站立起来,那就会感到真
正作为人的活着的意义”(悲剧第二部第五幕·深夜)。
    人生有各自的使命与命运。在这个人生激流中,就应当作为一个独立的男子汉毅然
站立起来。假如只是让宿命牵着走,就只能成为软弱的“丧家犬”式的一生。浮士德号
召人们绝不能如此,要顶着风浪毅然独自站立起来,下定决心像个男子汉那样生活下去。
    浮士德还这样说:
    “为了完成前所未有的这个工程,只要有使用千只手的唯一的精神就足够了”(同
前书)。
    《浮士德》中另一个登场人物,也倾吐了相类似的意见:
    不要堡垒,不要城墙,每个人自己只靠自身的力量。
    屹立到底的坚垒,只存在于男子汉的钢铁一般的意志当中。
    (悲剧第二部第三幕·浓荫之森)
    这些都是在说明:执著的意念是如何的有力和它的重要性。
    我曾对某一有识之士所说的话深为感动。他说:“你要左右事业,不要被事业左右
你。”不管是事业也好,什么也好,对于整个人生,决定它终幕的胜利的,并不是环绕
自己周围的环境或条件,而是自己心中的执著意念和牢固的自信心。歌德将它称为“唯
一的精神”“男子汉钢铁一般的意志”,这恐怕是适用于古、今、东、西的真理吧。
    真正能说明精诚的一念的例子,可举出年轻时的丰臣秀吉的有名的“三天完工”的
轶事(《新书·太阁记》,吉川英治著,讲谈社版)。织田信长所居的城堡——清洲城
的城壁,遭风雨的侵袭,塌陷了六十多丈。但是,它的修复工程,虽开工了二十天,几
乎没有多少进展。
    工程迟迟不进,实际是因为掌管工程的官吏,企图反叛,故意拖延所致。看出这个
内情的藤吉郎①故意接受挑战,请求织田信长将工程交他掌管。但是,那些工匠头目们,
都是老于世故的,而且掌管工程的前任官吏答应如果使工程拖延下去则奖给他们金钱。
所以阳奉阴违,迟迟不动。于是秀吉设宴,向他们不慌不忙地说道:“有的诸侯国兴盛
起来,有的灭亡了,这些你们都目睹得很多了。亡国后民众的惨状你们也是知道的。
(中略)……实际说来,国的兴亡并不取决于城池。——那么,说到底究竟取决于什么
呢?取决于你们。领民就是石壁,是城墙、是城壕!——你们修这座城,也许你们认为
这是在修别人家的墙,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们是在修筑保护你们自身的工事的呀。……”   
  ①藤吉郎——即丰臣秀吉,他早年曾自称木下藤吉郎。

    他的这一声泪俱下的请求,丝毫也不带粉饰,在工匠的头目们之间,传出了呜咽声,
他们扔掉酒杯,立刻去赶工程,藤吉郎也浑身泥水地夹杂在他们中间劳动,突击的结果,
城壁果然如藤吉郎所应允的三天之内就修好了,保证了清洲城的安全。
    藤吉郎这种忠心耿耿为领国的安全着想、为领民着想的一念,终于融化了工匠们冰
冷了的心。
    可以这样说:人的、尤其是领导的决心和一念之诚,肉眼是看不见的,不,正因为
肉眼看不见,才真正是决定一切事物的成否、胜败的真谛。精诚的一念,就会成为取得
最后胜利的最大的因素,如果在这点上出现问题,那么任何事情也做不成。
    “三日完工”的故事,告诉我们极其微妙而关键的、而且是致命的、截然不同的二
条道路的道理。我们应该注意的、并坚持到底的,正是那种“唯一的精神”和“铁一般
的男子汉的决心”。

女性的成分的价值

    浮士德是男性,但根据他的生活道路,也应看到他的女性成分的伟大性,它也是这
部诗剧的重要组成要素。
    构成《浮士德》第一部中心的是可爱的少女玛甘泪的悲剧。浮士德爱上了玛甘泪,
而玛甘泪也把身心全献给了对浮士德的爱。这样,她虽获得了爱的幸福感,但她为此付
出的代价却极其巨大。由于她和浮士德的恋爱,使她的母亲、哥哥和自己的婴儿都死掉
了,而玛甘泪本人也落得个化为刑场之露。
    据一般的看法,据说在这一玛甘泪的悲剧中,浓重地反映了歌德年轻时的恋爱经历。
年轻的歌德,在斯特拉斯堡读书时期,曾经和距斯特拉斯堡不远的郊区、一个农村里的
牧师女儿弗里德里克相爱。根据他这次经验喷溢而出的爱的表现,加上他在那次读书时
结识的朋友赫尔德对他的激励,使他的诗思泉涌,连续发表了许多新诗。但是,从另一
面说,年轻的天才般的心灵所充溢的力量,不允许他满足于这种牧歌式的爱的小天地里。
    最后多半是一种必然的破灭结局,歌德伤害了清纯无垢的弗里德里克,将她抛弃了。
但是,这种使一个美丽少女内心深处刻上难以治愈的伤痕这件事,作为一种罪责感,深
深残留在歌德心底,经常出现在他以后的作品当中。据说《浮士德》中玛甘泪的悲剧,
就是它的表现之一。
    这件事的真伪姑且不谈,总之,虽然浮士德一方面深为自己的罪责所苦恼,但他却
不顾玛甘泪在狱中不断呼喊“亨利、亨利”的叫声,开始走向新的世界。他已经扬弃了
小市民性质的恋爱这种“狭小的天地”,奔向了足以满足男子汉夙愿的国家大事这一
“广大的天地”。
    如果这部作品只在这个倾向中告终,那么《浮士德》无疑将成为一部只描写男性原
理的作品。假如那样,这部作品虽然写出了“强韧”的一面,但却必然会失去“柔情”
或“情味”。
    事实上,也的确有的评者认为浮士德很像希特勒那样权力意志的化身。
    但是,浮士德固然具有这样一个侧面,然而我们不能忽视使浮士德改变形象的作者
的构思:浮士德最后双目失明而死,而救济他死后灵魂的,正是赎罪之女玛甘泪这样一
个“女性的成分”的象征。
    《浮士德》的结尾,用下述的“合唱”来结束。
    死亡的事物一切都是比喻。
    没有达到的,在这里如愿以偿,难以明言的,在这里成为事实,都成就了。
    永远的女性,向高迈的苍穹,引导着我们。
    (悲剧第二部第五幕,山谷、树林、荒凉的场所)
    这个“永远的女性”,另外的译者将它译为“永远女性的成分”。关于它的思想内
容,历来有种种不同的议论:与男性的行动原理相对立的女性的爱护心、与能动相对立
的受动、与意志相对立的包容等等——总之,假如失去了这种“女性的成分”,那么我
们的人生或世界的完成与完结,就可能都不存在了。
    歌德重视调和或均衡的这种立场,在他向一个友人无心说的话中,也流露得十分清
楚:
    “你说你谴责女性,自己总是在从男性到男性当中摆来摆去。你不应该非难女性,
女性是寻求不摇摆的男性的”(《精力充沛地生活下去》,手冢富雄著,讲谈社版)。
    从这段话中,也可以看出歌德的阔大深厚的胸怀。他对女性丝毫没有恶意的嘲讽,
而是以极大包容来对待她们,并敦促男性保持男性的特色。真使人感到他那温厚的人生
态度。
    我曾经听人讲过这样的事:青年们在面临生死的临界状态下,几乎无一例外地会在
头脑中浮现出母亲的形象来。说到战争,可以说,那就是男性原理最具有恶魔性质的典
型表露。
    在被迫落入无以自拔的状态中,不期而然地都会在头脑里想起母亲,这和歌德所说
的“女性的成分”联系在一起来考虑,这的确是件很值得发人深思的事实。

“实践”才是人生的真谛

    在《圣经》的“约翰福音”的开头有这样有名的一句:
    “太初有言,言与神同在,言就是神。”可以说这是《圣经》中极其重要的一句话。
    在《浮士德》开头,有一个场面描写浮士德正在将拉丁语的《圣经》这一部分译为
德文。虽然这段引文稍长,还是请允许我引用如下:
    这样写着:“太初有言”我停滞在这里。最好请人帮助去译,我不能这样高地评价
言语。
    我不得不另想译法我的心如果受灵光的照射,或许想出好译法我这样写下:“太初
有意”正像不该草率下笔一样这第一行必须慎重创造万物,使万物具有生机之意吗?
    倒是应这样写:“太初有力”但在纸上写着写着,总觉得它不够全面。
    感谢神灵的护祐!我突然灵机一动,我安心写下了这一行:“太初有行。”
    (悲剧第一部·书斋)
    既非语言,也非意志,也不是力量,而是行,是行为——
    这一改变,可以说是文明史上的一次伟大的作业。我不由得感到这里边有着可说是
与东方演绎性相似的、诗人天才的直观。
    这点,首先从切近的观点来说,可以说它向我们教示了言语真正意味的“实践”的
重要性。浮士德,也就是歌德,是位真正的实践主义者。浮士德之所以不满足于闭锁在
象牙之塔的学究生活,和恶魔订立下危险的契约,显然是因为浮士德是个实践主义者。
话虽如此,但他绝不是那种凡是一切理论均一律加以轻视的行动派。他不能不追求所谓
人是什么、爱是什么、宇宙又是什么……这些人生的意义。他是比任何人都更强烈的意
识家。正因为如此,浮士德所取向的,是言语真正意味的“行为”,是言语真正意味的
“实践”。
    其次,如果将浮士德的这种伟大作业,从思想的观点、宇宙的观点加以考察的话,
那么可以说这种取向,是从西方的着想向东方的着想大胆而彻底的转变。
    “太初有言”所说的“言”据说是希腊语的“logos”①。
    而且这种西方的着想,无论是根据希腊式的传统也好,还是根据犹太式的传统也好,
都是由“logos中心主义”为基调构筑起来的。也就是说,将永远不变的超越性的实在
=logos,定位于生生流转的现象世界的背后,将它作为万物的根源。例如,最初存在
着语言(logos)=神这种固定的、超越的实体,将它作为创造主,产生出一切。——
这就是西方的思考方式、着想方式所具有的共同特征。   
  ①logos——希腊语的语义中,含有“言语”“意义”“理性”几种意思。也可以
推衍为存在于万物变化之中的、一定的调和、统一的“理性的法则”之意。

    浮士德对这点提出异议,而把“行为”放在前边。上文提出了“实践”这一说法,
我想如果使用抽象度更高的说法,“实践”也可以说成“动”。最初并没有神或logos
这样固定性的实体,而是存在着生生流转毫不停息的“动”,即宇宙的流动性。
    所有的东西组成一个整体,
    每一个都彼此活着,起着作用,
    (中略)
    它从天上到下界,
    在磅礴的宇宙万物之中,奏出和谐的妙音。
    (悲剧第一部·夜)
    浮士德的这种泛神论式的宇宙观,肯定是着眼于万物流转的宇宙的流动性。我在前
边将歌德的这一伟大作业,称之为“可说是与东方演绎性相似的诗人的天才直观”,这
种宇宙观与东方的着想是非常接近的。
    这里,不是详细论述关于东方的着想的地方,如果只需要指出一点的话,那就是,
就东方思想的传统而言,不管是logos也好,什么也好,总之它是十分警惕不要用“言
语”把“动”加以固定化,所谓对言语的不信,是一贯起着很有力的作用的。而且,我
相信这样的东方式的着想,排斥一切妄念与固定观念,能够远远地迫近事象的真相。

关于演说和辩论

    柏拉图描述了一个古代希腊哲学家库拉裘洛斯,由于他对语言不信加剧的结果,在
日常生活中也一概不使用语言,而是用身体或手势来代替。这可以说是从反面证明使用
语言是人的天然自然。在各种人际关系当中,表示自己的意见或主义、主张,然后取得
认同与理解,是非常重要的。
    浮士德也讲过演说与辩论的重要性。这是他的弟子们问及成功的辩论术时,他回答
的话:
    成功必须是完美的,不要做那种鸣钟击鼓的傻瓜,只要有正常悟性和完美的意见,
缺乏技术也照样能够演说。
    只要你想认真地说明某件事,根本毋需为搜索词句而着忙。
    世上雄辩家无论怎样使用美辞丽句,那只是用折叠起来的人生的碎纸片模造出来的
人造花。
    所以,它就像夜里潮湿的风吹响秋天的枯叶,不可能给人些微的感兴。
    (悲剧第一部·夜)
    真正打动人心的是认真二字,是真诚二字。目的为了装饰自己的技巧,或想取媚于
人的低层次的手段,都是不必要的。缺少灵魂的形式上的雄辩,丝毫不会打动人的心,
只能是在人们的脑细胞上一滑而过。
    直诚的倾诉,不需要任何粉饰。曾经在洛杉矶奥林匹克运动会荣获金牌的具志坚选
手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得分多少,我只是发挥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技术水平。”辩论虽
和体操不同,但他的话,是不是可以认为和歌德所说:“只要你想真实地讲某件
事……”,有一脉相通之处呢?
    浮士德在回答“为了使用辩论来打动人,应该如何做”这一质问时,他说了如下的
话:
    那首先应是你自己的实际感受,是由肺腑自然迸发出来之言,用深沉的力量、津津
的兴味,去捉住所有听众的心。
    (同前书)
    为了打动人,首先自己要有实际感受——我认为的确是如此。比如有一篇讲演稿,
它不表现自己的真实,只是形式地宣读一过,当然不会有动人的力量。
    我曾经在《教育所感》这篇文章中说过,世人将苏格拉底的极大感化力量,评为宛
如“电鱼”一般具有给人以电击的力量。对此,我解释说,苏格拉底的那种“电鱼”般
的力量,那是因为他自己先具有遭受电击般的感受,所以才能使别人产生宛如受电击般
的感觉。苏格拉底或浮士德所说的话,和那些关注自己的声望、追名逐利的政治家的演
说,层次完全不同,它启发我们去看待什么样的演说才是真诚的言论。只有从实感这种
土壤中才能产生“发自肺腑之言”。我的恩师户田先生常说:“无信之言如烟。”恩师
这种基于坚毅信念和以行动为基础的言论,和浮士德所说“由肺腑迸出来之言”是相对
应的。如果缺少这点,那么纵然费尽万语千言,结果只不过是“如烟”一般云消雾散而
已。
    浮士德还说:
    用羊皮纸写的古文书,你认为是神圣之泉吗?
    你是说只要饮上一口就能永远滋润你的喉咙吗?
    真正能唤起你身心清爽的,只能从自己的灵魂的清泉中掬取。
    (同前书)
    在这段里,浮士德在第二件事上,稍稍变换了某些不同于演说或辩论的角度,谈论
了对读书、考据应持的态度。
    “羊皮纸写的古文书”也就是古典,它本身并不产生价值。
    如果读的人缺乏应有的正确态度,那不过是仅仅增加一点知识而已。这种态度显然
是不正确的,所谓阅读古典,比增加知识远为重要的是,通过阅读来更新自己。如果不
是以这种态度对待,那么只是脑袋加大,丝毫不会给你带来人的成长。
    关于这点,浮士德告诫说:“只能从自己灵魂的清泉中掬取。”

扩充自我的“活动”

    浮士德在和魔鬼靡非斯特订立契约之际,曾吐露了他即将走上新的苦难之旅的心情。
    我将全人类给予我的一切,用内部的我来全部加以体尝。
    我用我的精神把握更高更深的东西。
    我要在我的胸中堆积上一切幸福和一切悲叹。
    这样,我将把我的自我扩展到人类的自我,最后让我和整个人类一齐灭亡吧。
    (悲剧第一部·书斋)
    这段话是人所共知的、典型地揭示了不断追求自我扩充的所谓“浮士德精神”。同
时,这种将自我扩充到与宇宙同大的普遍化的欲求,作为“宇宙即我”“我即宇宙”的
视角,也可以说是,和主张mikrokosmos①和makrokosmos②融合为一的佛教的生命观、
宇宙观相通的。   
  ①mikrokosmos——源出德语,小宇宙。实即指“人”。
    ②makrokosmos——源出德语,大宇宙。

    上边已经提到,浮士德并不是纸上谈兵的观念论者,而是精力旺盛的现实主义者、
实践者。浮士德通过实践,追求将本人的自我扩充到人类规模的这一壮大抱负,使他不
但不愿蜷伏在象牙之塔里,也不愿安享私人幸福的小天地里,而是挺身到政治这种“公
共”的天地里去。他的这一发展方向,从某种意义说,是必然。因为巨大的工作、巨大
的活动,必然会带来相应的自我扩充。
    浮士德开始走上的道路,无疑是蕴藏着事业欲或权力欲必然伴随而来的危险性。但
是,歌德对魔鬼靡非斯特提出的是否可以诱惑浮士德时,他让神做了如下的回答:
    品质好的人不管如何为黑暗冲动所驱策,绝不会忘记正路。
    (天上序曲)
    果然如此,浮士德经过了漫长的遍历之后(歌德说那时浮士德年龄,已达百岁)他
所到达的境界,不是贯彻权力意志,而是“人的幸福只存在于为他人尽力当中。”
    这可以说是,和大乘佛教的“菩萨道”或“自行化他”精神相通的一种广大的心境。
因为虽然肉眼看不到,但“心中燃放着光明”。
    失明的浮士德开始筹划“最后的事业、最大的事业”的海岸一带的巨大开拓事业。
    于是,他的最后的独白:
    我为数百万的人们,建造新的土地,虽不太坚牢,只要劳动就能自由地居住的土地。
    (中略)
    人的睿智的最终的话,是这样的:
    “凡是想争取自由与生命的人,必须每天重新为此而战斗。”
    因此,在这里,孩子、大人和老人,都各自和危险进行着搏斗,健壮地度日。
    我望着这样的人的美好的共同社会,我渴望和自由的人民一起住在自由的土地上。
    我面对着这样的瞬间,我要呼唤:“请等等,你真美!”
    我留给这个世上的印痕,早已是——
    历经永劫也不会死灭。
    预感着这样高度的幸福,我在饱享着这最高的瞬间。
    (悲剧第二部第五幕·宫殿前广阔庭院)
    不勇敢地投身到民众的海洋中去,就不可能有伟大事业的成功,也不可能有真正的
幸福。《法华经》上有“三界如火宅”的法理。据说美苏两大国核武器的拥有量已经是
造成那次大惨剧的广岛型原子弹的一百五十万倍。真可以说是“如火宅”了。为了实现
人类的和平与幸福的梦,应该像勇敢的浮士德那样,绝对不应逃避这种火宅般的“尘寰”
的现实。
    浮士德的最后独白一结束,他便向后倒下而死。他自以为他在创造理想的国土,他
并不知道这个国土其实是根据魔鬼靡非斯特的奸计所安排的浮士德自身的坟墓。……
    魔鬼想从坟墓盗走浮士德的灵魂,结果未能如愿;天使从天上降临,保护了浮士德
的灵魂,升天而去。“救济”的手伸出来了。
    诗剧《浮士德》也许可以认为是悲剧,但是,正像所有的优秀的悲剧一样,其中具
有给人们以一种强大的灵魂Katharsis(净化)作用的力量。在浮士德波澜起伏的历程
当中,围绕着人应当如何生活这一近代人的“自律”问题,像汲取不尽的泉水一样,蕴
含着许许多多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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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8 10:28:1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人学

第三节 《三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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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恩师的读书观
——“要你读书,不要让书读你”

    《三国志》是恩师户田先生经常使用的书,和青年们一起阅读,用它来培育青年。
尤其是由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春天起的半年期间,将它做为讲习用的教材,户田先
生利用这个时机,向我们彻底地阐明了他独特的领导者论、人间观、历史观。
    户田先生生于明治时期,从青年时期起就多次读过《通俗三国志》(湖南文山译)
五十卷。同时对于吉川英治先生正在报纸上连载的《三国志》也十分爱读。户田先生对
于“三国”人物的评论,绘声绘影,就仿佛呼之欲出的一般。
    户田先生教导说:“读书也有种种不同的读法。只注意情节,感到有趣,这是最肤
浅的读法。其次是研究该书的成书情况或历史背景,弄清当时的社会形势及登场人物的
性格等等,一边思索一边读,这也是一种读法。第三种是深入探讨作者的为人、境遇,
探讨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进而深入到作者的思想中去,这又是一种读法。如
果不按照这最后的读法去读,那就不是真正的读书方法。”
    他还说:“要你读书,不要让书读你”、“史实与小说不同。
    小说,是作者用自己的境遇比照史实写成的,也就是通过作品中的人物,使之作为
作者本人的代辩者,因此,不了解作者的境遇,就会变成被小说读你了。不应该认为小
说就是原封不动的事实。”正如先生的读书观所表明的那样,先生对《三国志》具有独
自的卓越看法。
    对我自己来说,《三国志》是我很值得留恋的、充满了深刻记忆的一部书。回想起
来,在我二十几岁时,曾经贪婪地反复阅读过,当时我日记中写过:“《三国志》第三
次读毕。”
    同时,能像这部书那样,和友人一起谈论、一起争论的书,也是很少的。在二十七
岁的日记中我曾这样写道:
    “归路,与朋友谈论《三国志》——
    曹操的勇气。关羽的人格。张飞的蛮力。孔明的智慧。孙权的年富力强。
    是非论、善恶论、种种的议论。
    要做王道的人,不做霸道的人。
    为民众之王,勿为权力之将。
    做大众之友,勿为财力之奴隶。
    要做善的智者,不做恶的智者。”
    的确可以说《三国志》一书,对我来说,对于培养我的历史观,形成我的人观,是
一部极其重要的青春之书。
    《三国志》中既有人才论,也有领导者论。它也触及了一般的传统、风俗、宗教、
民族性。总之,它是蕴含着种种要素的“大河小说”①。而且书中的人物形象,也是佛
法中所说的地狱界、阿修罗界、人界、天界乃至菩萨界……从十界的角度来看,也都描
绘出各种缩影。从而可以从中感受到多种多样的人生和人的生活道路,感受到宿命、使
命这类东西。从这种意义说,这部书虽然表面看来似乎陈旧,其实它分明还活在现代。
许多人至今仍然读它,企图从中学习与现代相通的东西,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仅从这
一事实,也可以看出户田先生为了形成、触发青年的“人学”,特地使用《三国志》来
进行讨论的卓越见识。   
  ①大河小说——指时间跨度长、人物众多的超长篇小说。

探讨《三国志》的时代背景
——动荡、混沌的实力时代

    构成《三国志》背景的历史舞台,自然是三世纪在中国展开的“魏”“蜀”“吴”
三国鼎立时期。《三国志》所描写的正是这百年左右的三国治乱兴亡的情景。
    历史上出现的三国时期,一言以蔽之,是动荡的时代。旧的权威崩溃了而新的权威
还未建立起来,社会规范与价值观都处于混沌状态之中。这点,从某种角度说,现代也
是如此。
    巧的是,当时在西方正是罗马帝国的末期,“五贤王时代”告终,出现了“军人皇
帝时代”。罗马帝国的统一与治安已丧失殆尽。看到用单独的力量去统治帝国广大的领
土已十分困难的戴奥克雷狄阿努斯皇帝,宣布四个分区统治制度,形成了帝国分头割据
的时代。这可以看成是和孔明“三分天下计”相通的。在大体相同的时代,不问东方或
西方,出现了相类似的政治取向这件事实,使不少人感到历史的奇妙性。
    话归本题,将“魏”“蜀”“吴”三国治乱兴亡的历史写成正史的,是西晋的史官
陈寿。据记载,他从二三三年一直活到二九七年,他留下了《魏书》三十卷,《蜀书》
十五卷和《吴书》二十卷,合起来共六十五卷。其中收有四百六十八人的皇帝及个人的
传记,以行文简洁而著称。使这部名著进一步增加身价的,是南朝的宋人裴松之(三七
二——四五一),据说他为了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引用了一百四十余种书给本书作注。
罗贯中是十四世纪中叶的人,他将这些史书及说书人在市井上讲的三国故事,写成了一
大长篇小说,这就是《三国志演义》。所谓“演义”就“演”(敷衍)“义”(史实)
    之意。这部《三国志演义》共二十四卷。一般认为该书是“七分史实,三分虚构。”
    吉川英治先生的《三国志》,是由昭和十三年①到昭和十八年写成的小说。吉川先
生在序文中说:“原书有《通俗三国志》《三国志演义》等数种版本,我并未从哪种版
本进行直译,而是随时择其优点,按我的想法写成的。”这就是说掺进作者本人的历史
观、人物观,来加进新的解释。对此,据说曾经实际踏上过中国大地的作者本人的见闻、
体验,也起了很大作用。在有名的开头的刘备刘玄德的感慨:“河水悠久地流去,(中
略)他在久久地眺望着黄河水——这使他感到几千万年都是这样滔滔奔流着。”实际上,
这无疑是寄托了吉川先生的感慨。(以上引文均摘自《三国志》,吉川英治著,六兴版)   
  ①即1938年。

王道与霸道
——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相克

    一九八六年六月四日,我和前来访日的王震现任国家副主席进行了种种恳谈。当时,
我询问他的“信条·座右铭”,王震先生举出了诸葛孔明说的话“鞠躬尽瘁”。这是孔
明的有名的《后出师表》中的话。王震先生以安详的语气解释说:
    “我的信念就是为国家和人民,竭尽自己一切力量去服务。”
    对我提出的问题:“您想给青年推荐中国的哪种书”,王震先生立即回答说:
“《三国志》。”随后,王震先生对《三国志》中的人物进行了评论,他说诸葛孔明这
个人物对当时中国社会的分裂状态很不满意,他一直怀有统一中国的远大志向,很值得
尊敬。同时他还评论刘备说:“刘玄德憎恶不仁不义,我认为他是个重仁义,道德方面
也很高尚的领导者。”
    他说:贯穿《三国志》全书的主调,可以感到是中国自古就有的主题——所谓“王
道”与“霸道”的相克。他说,所谓“王道”的定义,是以德为本的政治,帝王自觉是
承天受命,自己被选出来做万民的君、亲、师的,应当安定民生,树立起基于仁爱、道
德的社会秩序。同时他认为“王道”的根本,在于帝王自身对“德”的严格的修养。
    对此,所谓“霸道”,是指霸者以武力统治天下的强权政治,其作法是不重视仁义,
一贯重视功利与力量。如果前者的取向是理想主义式的善政,那么可以说,后者便是一
贯使用灵活的权谋数术的现实主义。
    而在《三国志》中,则将刘备、孔明描写为遵奉王道,将曹操描写为遵奉“霸道”
的人物。在吉川所写的《三国志》中,有一段写曹操的家臣程昱向主君曹操进言:“王
道政治,其废已久,天下大乱,民心生厌,臣以为世间正待望推行霸道独裁的强权政
治。”这是暗地里向曹操提出:应该废黜失去统治能力的皇帝,由拥有武力的领导者来
治理国家。以此来敦促曹操早做决断。
    这样,在《三国志》中,在描写了一个个多采登场人物的同时,揭示了贯穿中国历
史的“王道”与“霸道”的相克,具体地揭示了统率“西蜀”的刘备、孔明与统率“魏”
的曹操等人的攻防剧。这对研究人类的历史,也是非常富于启发意义的。
    关于这点,恩师户田先生所说的如下一段话,使我至今难忘。“诸葛孔明,玄德刘
备都是理想主义者。”“在《三国志》中,可悲之处是曹操这样的现实论者,战胜了那
些理想论者。”他还严峻地教导我们说:“玄德刘备为人优柔寡断,所以免不了要惨败
在曹操手里。”
    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不管东方西方,这是自古以来人的永久主题。不立足于现
实的理想只能说是幻想。只是这样软弱无力的理想主义,与现实较量毕竟要失败。不应
该忘记胜负较量总是在狂涛巨浪一般的现实当中进行的。
    但是,话虽如此,失掉理想的现实,只能成为极丑恶的东西。无理想的、单纯的现
实主义,不可能开拓出对未来的巨大展望,这也是事实。因此,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
如果不采取立足于这两者的作法之上的中道主义,就不可能解决现实的各项问题,使理
想得以实现。这点,是我们通过《三国志》所能汲取的教训。

桃园结义
——团结、结成一体之真谛

    在《三国志》中展现的人间剧当中,特别使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桃园结义”。当
时无名的刘备、关羽、张飞三人在桃园结拜为兄弟,这就是有名的“桃园结义”,这三
个人结成一体。这次拜盟,以后不折不扣地信守一生。《三国志》奏出的主旋律之一,
就表现在这三个人的信义上,表现在这三个人结成一体上。
    一九八六年,东京美术馆举办了“三国志偶人展”我去参观时与偶人制作者川本喜
八郎先生进行了种种交谈。川本先生制作的每一件偶人都精巧地表现出人物的个性与灵
魂,使我深深为之感动。这是因为川本先生本人对每一件偶人都抱有深刻的共鸣,并以
深刻的观察为基础,制作出来的。正如他本人所说:“这些人物的生平,肯定都是像偶
人的神态这个样子的。”这位川本先生在他的著作《三国志百态》中对“桃园结义”曾
做过这样的评价:“在乱世,背叛已成为司空见惯的行为,在这样的乱世当中,桃园结
拜的三个人,以后志同道合生死不渝,这一事实,在今天也是令人十分感动的。
    正由于有了这三个人流芳千古的结义,才使得《三国志》得以超越时代,流传不
衰。”
    这部书能超越时代、超越社会,打动人心的另一个原因是“美好的”心灵。而且,
在人心动荡、嫉妒、反目层出不穷的乱世当中,这种美好的心灵就更加闪烁出光辉。那
么,是什么缘故使这三人终生结合在一起呢?关于这点,户田先生一语破的地指出:
“总之,这三个人所以结合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结义时彼此相爱的缘故。”的确,不管
抱有什么样的高迈想法,有着怎样共同的伟大目标,如果缺少彼此相爱的牢固的团结力,
那就什么也难做得成。作为一切的前提,这种不能以道理来解释的、彼此相爱的心的羁
绊,才是志同道合的人所不可少的连结要素,没有比这种连结更可贵、更强有力的了。
    而且,户田先生还说,这三个人之所以能团结起来的原因,是“三个人都深知彼此
的缺点,互相取长补短,所以能团结到底”。在观察人物时,先生强调了解人的性格的
重要性。
    他说“了解缺点在哪里,优点在哪里,是彼此了解对方的基础”。的确应该说,了
解人的性格,是做任何事情最重要的基本条件。
    人的性格是终生也不会改变的。了解对方的性格,如何去维护他的这种性格,使之
发出光和热,这就关系到领导者的器宇问题。同时,在现实社会中,为了能建立一种美
好的人际关系,不应该采取专去寻找对方缺点的做法,应该像刘、关、张那样,采取彼
此充分理解、彼此取长补短的做法才行。
    话说自徐州失散以来,经过了好几年后,以刘、关、张为中心,终于又迎来了君臣
同聚一城的日子。迎接这个喜庆的日子,在吉川先生写的《三国志》中,是这样描写的:
    “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全仗能忍受苦难的精神。也靠虽然分散又重新结合的团结
力量。而能够使团结和忍受苦难都贯彻到底的力量,则是以玄德为中心的信义、信义本
身啊。”
    不管做任何事,总要经历相应的“忍受苦难”的过程,这是当然之理。而且,一种
强烈的伙伴的亲爱之情——尽管立场或处境有所不同,一旦遇到危急关头,便立即集到
一起,共同前进——这种由伙伴的亲爱之情建立起来的团结力量是非常必要的。“团结”
的力量与“忍受苦难”的力量,这对于迈向伟大目标的人来说,是不可避免的。而使这
两种力量之所以成为可能,则是“桃园结义”的那种较之父子、兄弟还要强烈得多的人
与人之间的绝对信义。

关羽和张飞
——表现为明暗两面的英雄人格的光彩

    《三国志》的登场人物,即使在现代,也会在人的问题或思索人生的问题上,给我
们提供种种参考和借鉴。关羽和张飞——这两人都是《三国志》中毕生扶佐刘备,建立
西蜀大业的首屈一指的英杰。但是,像这两人那样,成为武将中形成对照的典型,也是
很稀少的。两人都富于武勇之才,不但在蜀中,就是在整个三国时代,也都具备了代表
武将之誉,但说到两人的人性、性格,那么完全形成两个极端。
    尤其是使这两者形成显著的不同之点,是起因于张飞那种振幅极大的性格。张飞可
以说是具有长处与短处两极端的人物。一说起张飞,谁都会想起在当阳桥上喝退曹操百
万大军,拯救了败走中的刘备的故事,使人唤起古今无双的豪杰形象。《三国志》中所
描绘的张飞形象,无论他那豹头环眼的风采,无论他那万雷齐鸣般的声音,都是不折不
扣的豪侠型的绝代英雄。对于自家方面来说,是再没有比他更令人信赖的了;而对于敌
人来说,又是再也没有比他更令人难以对付的了。他的性格,径情直行,一生信守着
“桃园结义”,他的心地非常纯粹,不知背叛为何物。
    但是,他具有这种举世无双的优点的同时,又具有极端的缺点。户田先生说过:
“张飞过于鲁莽轻率,因而自取杀身之祸。”不能不说,他之丧命,完全是由于这种鲁
莽轻率的“生命之业”所造成的。
    众所周知,他是在睡梦中被部下的武将割下首级而丧命的。这是因为,为敌方所惧
怕的他的那种压倒一切的破坏力,有时也会伤害自己人,因而部下对他抱有怨恨的缘故。
张飞对自己迸发出的生命力不能自制,从而不免带有不论场合随便发挥的轻率性。
    说到他的丧命、他的许多失败,都是由于嗜酒,这点是普遍为人所知的。睡梦中被
割掉首级的时候,也是在大醉之中。在徐州,他破了禁酒令,喝得大醉,被吕布夺去城
池。这样看来,古来在武勇超群的英雄豪杰极易具有的豪放磊落、天衣无缝的性情之中,
同时也会出现过于单纯的人性,而其中由于本人的过于单纯和粗率,往往招致毁灭的悲
剧。对此,张飞也是未能逃脱的。
    一旦出现在战斗的舞台上,就会显出无比的力量,但在人生的最终章上,由于自身
的鲁莽,招致无谓丧身的“张飞型英雄”的悲剧——说明在人生的长河中,能名实相符
地克服这种悲剧,必须超越各自的才智和天分,依靠人格的根本力量。
    与张飞相反,关羽的魅力,固然与武勇有关,但更主要的是他的人格力量。我的恩
师对此也给予很高的评价说:“关羽为人厚重。这是一种有时会吃亏的、严肃的性格。
他的伟大之处,我认为在于他始终遵守义气,而本人却丝毫不以此自傲。”“关羽是个
讲信义的人,一生都是尚节操、重义气的。”
    与关羽的人格有关的逸话是非常之多的。他的高尚的人格,甚至使敌方的主帅曹操
都为之心服。曹操总是称关羽为“天下的义士”,对他坚持信义的生活态度,表示敬意。
曹操对关羽的人性表示敬佩是在徐州关羽被擒之时。曹操当时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能将这
个声望极高的俘虏收为自己的部下,给他偏将军的职位以及金银器皿、高价的战袍,甚
而至于赠送他骏马赤兔马,给予了种种优厚的待遇。但是关羽对刘备的信义是毫不动摇
的。相反,他始终怀念当时生死不明的刘备,保护着刘备的两位夫人。这样,关羽虽然
深感曹操的深厚情谊,但他说自己蒙刘备大恩,誓同生死。因此他将曹操所赐之物全部
封存起来,回到刘备那里去。就连曹操也对关羽坚守信义的情操,深为感动,爽快地送
他走。
    这的确是个意味深长的有名场面。在吉川写的《三国志》中,关于曹操称赞关羽的
严正操守,做了如下描写:“不问敌我,予每接触到武人的高尚情操,都深感无上愉快。
予深感在此一瞬所有这天地、人、这人世的一切,都充满美好的事物——这种以一个人
格来薰染他人,它的影响,必将及于后世的千年、两千年的吧。”
    一个人物的高洁人格,的确是会超越敌我、超越时间,使人们受到感动,激发人们
向上的。真正的人格者、具有非凡力量的人才、领导者,他们之所以出现,就是因为他
们总是具有这种力量。我也接触过国内国外使我内心深为感动的人才。吉川先生描写的
上述的这段话,的确是至理名言。
    总而言之,不管什么时代,像关羽这样重节操、讲信义的厚重的生涯,在乱世中将
会大放异彩;同时,也使生活在现代的人充分了解到一个人格所产生的力量是多么伟大。

赵子龙的英勇
——沉着冷静、善能实践的勇将

    在刘备军中,赵子龙——赵云的存在,虽不如关羽、张飞那样名声赫赫,但却在沉
稳中发出另一种光彩。事实上,在人物众多的《三国志》中,对赵子龙怀有共鸣的读者
是不在少数的。上文提到的偶人制作家川本喜八郎先生也是其中之一。他曾说:“看赵
云的行动,他为人的正直、判断精确和英勇无敌、战则必胜等等方面,总使人觉得他是
《三国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对他来说,从未有过因小小的一点疏忽而导致作战失败
的事例。诸葛孔明制订的作战计划,最能忠实执行的人是赵子龙。似乎孔明也比谁都更
信任他。”
    我个人也曾接触过许许多多的人,其中的确有像赵子龙这样的人,他们表面上并不
怎样出人头地,但到了关键时刻却能很好地完成别人所不能完成的工作。从这种意义说,
从地位、立场或表面现象来判断人物,是非常错误的。毋宁说,千万不能忘记,所谓优
秀的人材,有许多人是表里如一、不辞辛劳、默默地完成自己使命的那种人。
    同时,如川本先生所说,“判断精确”、“英勇无敌”、“战则必胜”这些优点,
正是一个领导者必备的资质。这其中,在“英勇无敌”方面,关羽、张飞并不比赵云差,
但是在“判断精确”、“战则必胜”方面,可以说赵云是更高一筹。在说明赵云“判断”
精确的事例中,可以举出刘备失去结义兄弟关羽时立即要兴师伐吴时,赵云曾强烈反对。
    这就是,将宿敌的魏置而不顾,对吴开始作战,是极其错误的。吉川写的《三国志》
中曾就此事做如下描述:赵云向刘备进谏说:“我认为,现时不可伐吴。伐魏,则吴自
亡。
    如放下魏而先与吴作战,则魏吴必同心协力,而蜀势必陷于困境。”当时的中国大
体共有十七州,其中魏为最强之国,统治着十二州。从大局看,蜀只有与吴联合,才能
与魏对抗。而且,从灭魏兴汉的大义名分来说,赵云的意见自是正论。但刘备不听,强
行与吴作战,结果遭到了无法挽回的失败。赵云预料到这点,足可以看出他遇事兼有沉
着冷静的判断力。
    赵云的这种精确的判断力,对指挥周密作战的孔明来说,当然可以放心地交给他任
务。孔明多次使用赵云,授给他秘计,不断拯救主君刘备的危难。从这种意义说,正因
为有赵云这样足以信任的、担当实际战斗任务的武将,孔明才得以发挥他纵横无尽的智
略。
    不但如此,在赵云身上还有使人难忘之处:他除了遇事沉着冷静之外,还有他那虽
老不衰的气概。这是有关他晚年仍然气势磅礴的一段故事:主君刘备死后,孔明上奏
《出师表》,然后北伐。当时,特地将鬓发皆白的老将赵云排除在北伐军的编制之外,
让他坐镇后方。关于当时赵云如何不服老,吉川先生是这样描写的:
    “但是,赵云对丞相的用情,不但不感到高兴,反而,当他一知道发表了出征的编
制名单后,便立刻来到丞相府,和孔明面对面地谈判:‘为什么某家的名字不在其中?
毫无道理嘛!’‘不是某家夸口,从先帝的时候起,我赵子龙临阵从未退缩过,追赶敌
人也从未落后过呀。某家现在虽然年迈,可某自认为并不比年轻人差啊。某生为大丈夫,
死在战场上才是最上的幸运。——难道丞相想要叫这样说的赵云晚节,像一根朽木似地
烂掉吗?”
    这样,赵云如他所希望的那样,率领五千精兵,做为先锋启程了。这里生动地写出
了赵云的气概。不管如何年老,也要贯彻由青年时期起一直不变的信条与信念。这里边,
洋溢着赵云作为人的伟大和无法言表的飒爽气概。我们的人生也应该是这样的啊。

关于曹操
——乱世奸雄、才智之将

    如何看待魏的主帅曹操——这是《三国志》中一个很大的难题。对他的评价因人而
异。这正说明现实的曹操本身具有难以用一个层次加以把握的复杂性。作为将军的才能、
特别是从他的军事才能的观点来看,他具有同时期的竞争者——蜀国的刘备、吴国的孙
权所远远不能企及的天赋之才。这点,当时可以与之比肩的,只有诸葛孔明一人而已。
实际上,在《三国志》上所展示的、代表这一时期两名军事天才家的无数次头脑战,不
断引起读者极大的兴趣。而说到真正能在战乱之世屡操胜券的将才,首先应推曹操,他
才是杰出的英雄。
    曹操在作为将军的器宇方面,也极擅长收揽人心,他广泛纠集人材,大胆加以擢拔,
正像他用尽心机企图招揽敌将关羽、赵云那样,巧妙地抬举投降的敌将,罗致了许多名
将,为我所用。而且,其才文武兼备,无所不包。这样看来,曹操的确是个与他自己所
希冀做天下人的大志相称的稀代英杰。而实际上,考察一下他在乱世中所走过的足迹,
便可以看出他另一个真实相貌,那就是他那极端冷酷无情的才人的“面孔”。
    户田先生评论说:“曹操作为将军的确是伟大的,真正有力量的。历史上与他相似
的人物,恐怕是只有拿破仑、还有织田信长吧。但是,曹操虽说是英雄,毕竟是奸雄一
流的人物。他另有残酷无道的一面,即使为他出过力的部下,他也毫不容情地杀掉。”
    在说明曹操残忍性的事件中,他曾残杀过父亲的朋友吕伯奢全家。根据吉川先生的
描写,曹操年轻时期,暗杀董卓未成,当他逃走时他探望了吕伯奢,求借一宿。吕伯奢
爽快地把他留了下来,到邻村去沽酒。夜已深更,隔壁传来了磨刀声,这是为了款待曹
操杀猪相待。曹操错误地认为要杀自己,立即杀掉了吕伯奢的家族和奴仆。不仅如此,
当他明白了自己的判断错误之后,在逃走途中遇上了吕伯奢,他为了消除后顾之忧,把
吕伯奢也杀了。他的人性真是冷酷已极。这里,不难看出曹操可怕的虚无主义者的冷酷
面孔,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与目的,可以无动于衷地随便杀人。
    曹操这种令人生畏的冷酷性,自然使人们一直在内心里都不喜欢他。而曹操则企图
以他自己特殊的才干来赢得人心。
    从这种意义说,他究竟是好是坏姑且不论,总之,曹操始终是以他的“才智”作为
有力武器取胜的。他一方面仗持这个“利刃”登上了乱世的顶峰;而另一方面,又用这
个“利刃”不断伤害自己。曹操经常由于过分相信自己的才智而招致失败。
    比如,当魏、蜀大战时。魏军连连大胜,蜀兵丢盔弃甲,争相败走。魏军乘机追赶。
如果当时追上蜀兵,那么蜀军就会全部被歼。但是,曹操止住大军。魏将都对这次收兵
感到奇怪。而曹操则认为孔明所率的蜀军并非真的退兵而是佯败,采取了慎重的处理。
但由于曹操收兵,蜀军突然转为反攻,结果魏军只好退却。
    在吉川的《三国志》中写道:“曹操经常赌智谋,结果败在自己的智谋身上”,
“据说智者反而会溺死在智中”。这样,曹操从本质说来是个策士,他总免不了自认为
没有比自己智谋更高明的人。结果,他是才有余而德不足,为自己的才所囿,不能行王
道,也就是说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霸道的奸雄。
    年轻时的曹操,是个充满理想的有为青年。使他最初扬名是在讨伐黄巾时,当时他
一直是在国家这个大义名分下活动。后来,当臣下劝他继皇帝位时,他拒绝说:“苟天
命在孤,孤为周文王矣。”这是通晓天命与道义的曹操的一个侧面。但是从另一方面说,
他又是充满野心的。在这种相互对立的野心与道义的紧张关系当中,曹操相信自己的力
量与才智,一味向前猛进。
    到了临近晚年,在曹操的面目中,他的野心上升到首位,到处表现出又是易怒又是
焦躁的丑态。吉川英治先生对于这个当时不过是一介宫门警卫、胸怀壮志、气概恢弘、
对逢迎或阿谀感到侮辱,笑人之愚的青年曹操,到了五十几岁的后半生,逐渐丧失过去
英杰面目的过程,做了如下的描写:
    “……不过,近来的他又是如何呢?在赤壁之战前,在赏月的船上,已经相当计较
自己老龄了,老来以后,他已完全不再是青春时期那种不为逆境所动的姿态了,动辄愿
意听到侧近者的悦耳之言,他不知不觉也变成了过去他曾经轻蔑过、唾弃过、嗤笑过其
愚的上官地位了。”——不管什么样的英雄豪杰,随着年龄、境遇的推移,很容易陷入
人所具有的平庸的弱点。在这里,一代的权势者功成名就之后极易陷入的可悲习性,带
着某种哀感,被充分地显露出来了。曹操的可悲之处,归根到底,是在说明:一个才智
之士,甚至把他自己所怀抱的青春理想都践踏了,从自己本来所唾弃的丑恶人性,一步
也未能逃脱出去。

孙权和人才
——吴国国祚最长的背景

    成为《三国志》舞台的魏、吴、蜀三国,后来都走向灭亡。先是蜀亡,其次,灭了
西蜀的魏国也在蜀亡后仅仅三年也灭亡了。这样,三国中吴是存续得最长的一国。为什
么不是国力最富的魏,而是吴国寿命最长呢?——我认为这里蕴含着重要的历史问题。
    吴的第一代皇帝孙权,接过其兄的印绶,成为吴主,当时他十九岁,正是弱冠之年。
这时,刘备已经四十岁,曹操是四十六岁。吴的寿命之长,当然和孙权年轻有关,但不
能只以年轻为理由。纵然年轻,如果人主不是非凡的人物,在战国乱世,还是不可能维
持长久的。吴主孙权的非凡之点,是在他手下有以周瑜为首的许多才能智谋之臣,尽管
他年轻,但却将这些从父亲孙坚以来的老臣使用得非常得当,使之各尽其所长。不但如
此,而且还接连招揽人才,加以重用。他的特点是擅于用人。而这点可以说是保持吴长
久存续的最大原因。孙权的成功,的确说明了“得人”才是领导者的最大责任。
    在年轻的孙权手下,聚集众多有能之士的背景,除了孙权的器宇宏大之外,其兄孙
策也是个非常重要的存在。孙策在其父孙坚三十七岁的壮年战死之后,继承父业,他也
武运不继,二十六岁遭到刺客的暗杀。从这一意味说,孙权可以说是第三代的江东之主。
其兄孙策很早就看出这个弟弟具有非凡之才。从而在临终时将印绶交付给他,并留下了
如下的遗言(《三国志》,吉川英治著):“你长于内治之才。但率江东之兵,敢于进
行乾坤一掷的冒险,你远不如我。……因此,你要牢记父兄当初创建吴国的艰难,任贤
举能,守护疆土……。”孙权彻底遵守了“任贤举能,守护疆土”的这一遗言。
    说明孙权如何对待人才,有一段有名的插话(《三国志演义(上)》,立间祥介译,
平凡社版)
    :年轻继承帝位的孙权,有一次问孙策时期的有名参谋周瑜:“我虽承继了父兄的
大业,但如何才能守住基业呢?”周瑜回答说:“任何事业的根基都是人的问题。得人
者国昌,失人者亡,因此您的近侧置德高才俊之士,最为紧要。”①孙权忠实地履行了
这一忠言,得以建立了王权的根基。就这样,吴国具备了尊重人才、发现人才的良好土
壤。在以后,关系到吴国存亡的赤壁之战时,建立殊勋的鲁肃,是周瑜所荐,而毅然委
以重任的则是年轻的孙权。   
  ①此处《三国志演义》原文为:“瑜曰:自古得人者昌,失人者亡。为今之计,须
求高明远见之人为辅,然后江东可定也。”

    同时,还有以有名的词句“士别三日,则当刮目相看”(《吴书》,吕蒙传注)而
知名的吕蒙,也是被孙权发现的,吕蒙一改过去只偏于武艺的态度,是一个在学问上大
有进益的人。孙权在培育人才方面,不只是着重于收罗人才、使用人才,而且在吴国国
内提倡研究学问、鼓励切磋琢磨的风气。这是魏、蜀所没有的吴国的特点。从这种意义
说,最重视教育环境的是吴国。
    孙权领导艺术的杰出之点,如上所述,是将内治的根本放在培养人才上,遇上具体
的事务,则充分听取这些军师、参谋的意见。因此,在孙权统治下,充分发挥了军师、
参谋所具有的能力挽救了吴国的危难。“创业易、守成难”,这本是历史上的教训,而
孙权则是求贤、任贤的“内治之雄”。同时,考虑到以孙权为中心的吴国臣下们长达数
十年的紧密团结,就会了解为什么吴的国祚一直绵延到最后的真正原因。可以说,这有
力地证明了一个事实:一切团体与组织,能得以永续下去,必须超越每个单个人的力量,
依靠紧密的协同动作。

“仁德”之人·刘备的轨迹(1)
——论领导者的条件

    在《三国志》主人公刘备的足迹中,的确有许多故事,足以使人想见刘备其人的人
性,给人以丰富的启发。和关、张的“桃园结义”,对孔明的“三顾茅庐”,晚年和东
吴交战大败等等……所有这些,都是离开刘备的个性,不可能出现的。
    通常,刘备被称为“仁德”之人。但在战乱之世的领导者重要条件之一的军事才能
方面,他并无可观之点,只能说他是一般的才能。实际上,刘备固然在三十年当中,经
过许多战役,可以说是个戎马一生、身经百战之将,但在他得到孔明之前,并未取得像
样的战果。他之所以能成为蜀帝,成为三国时期的一方之雄,是因为他作为领导者还兼
有特别显著的“德”。
    许多史书上,说刘备“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有英雄之器。”①
(《三国志四》,守屋详、竹内良雄译,德间书房版)这就是说他人物风格的高洁和阔
达,能使人联想起汉高祖来。在战斗攻防这类智谋方面,他虽远不如曹操,但在作为领
导者非常重要的包容力、重诚实、守信义等等人性方面,可以说刘备是本时期首屈一指
的德高之士。这点,从刘、关、张、孔明、赵云等蜀君臣亲密无间,胜过手足的情谊中,
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明。   
  ①此处系改用我国陈寿《三国志》的原文。

    《三国志》之所以不单只是作为战斗攻防的戏剧,而且,即使在今天,它仍作为人
的戏剧,充分起到震撼人心的作用,就在于刘备处战乱之世,与其臣下难能可贵的深厚
的个人情谊。产生蜀军这种独特的结义式的纽带,很大的原因是由于刘备既是个极其守
“信义”的人,同时又是个非常讲“情谊”的人。
    最足以说明刘备深厚“情谊”的事例,恐怕要算是那场为关羽报仇的大战了。终生
的结拜弟兄关羽被东吴谋杀之后,刘备不听部下的一切反对,出兵伐吴,众所周知,这
次战役刘备的军队大败,西蜀濒于危殆。从这种意义说,这次战争是刘备晚年致命的失
败,其结果,会招致西蜀的灭亡。所以对刘备领导能力的薄弱,即使受到后人的严厉批
评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这种领导上的幼稚与愚蠢,经常出现在刘备这个将军身上,
这就是使他复兴汉室的远大理想变得半途而废的最主要原因。这不能不说是刘备个人的
致命缺点。
    但是,这次发兵讨吴虽从军事常识说难以理解,然而,如果从刘备的心情来说,那
么这是他不能把誓同生死的结义兄弟的仇置而不顾的、一种“情谊”的直接喷射。如果
不考虑这点,那只能意味着“信义”的死亡。将人世上最可贵的“信”、“义”弃而不
顾去求得胜利,这种做法真的能存在吗?
    ……这次事件是好是坏姑且不论,总之对于刘备说来,这是一个绝不肯做这样策谋
和打算的人,是一心以“信”、“义”为重的感情喷射。在这点上,又可以使人领略他
那对人所具有的绝大吸引力的纯粹生命。对于孔明、关羽、张飞、赵云这些与之志同道
合的人来说,恐怕正是把这点看成是主君的美德,而寄以绝大信赖的吧。
    作为人的至情直接流露和作为领导者的高瞻远瞩——刘备往往缺少这两者的平衡,
从而每次招来不幸。和这次倾全蜀之力为关羽进行报仇的作战一样,刘备的这种“情
谊”、“仁德”造成灾祸的事例还有许多。当他被曹操的军队打败,在千里的路上退却
时,刘备携带了爱戴他的数万百姓。但是,和不懂打仗的百姓一起行军,是极其困难的。
在曹军的追击下,许多民众牺牲了。据吉川的《三国志》所写,他看到这种光景,十分
悲哀,他说:“这些无辜的老百姓多么可怜,都是因为我,才使他们遭受这样灾难。……
如果没有我那就……。”说着他就想投河自尽。这是最能象征刘备人性的一个场面。他
就是具有这样感伤性侧面的一个领导者。周围的臣下向他进谏说:“死易生难,活下去
的道路,本来就是非苦斗不可。难道您抛弃众多的百姓,就您一个人企图解脱吗?”这
样,他总算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决心重整旗鼓,但这次撤退毕竟付出了很大的牺牲。
    在退走时带领百姓在一起,这一决定是否正确,这是赞否分岐的、很难说清的问题。
实际上,的确也有人严厉批评刘备的这一决定。但他热爱民众的心情,是十分可贵的。
而且,我想,正是这点,是一个做领导的人必须做为龟鉴的。从这种意义说,刘备可以
说是具有比其它人都加倍强烈的“慈爱之心”的一位好领导者,而这种“慈爱之心”恰
恰是为民上者的人伦基础。但是,对他说来,问题在于他的力量。如果没有与领导者相
应的力量,那么不管具有什么样的高迈理想与温馨的心情,最后甚至免不了要牺牲可贵
的百姓。领导者刘备的悲剧之一,就在于他空有这美好的心情而缺少保证这种心情的实
力,由于这个缘故,使西蜀招致不幸的事例,绝不在少数。
    总而言之,刘备的故事,说明了即使一个领导者非常热爱民众,但能将民众保护到
底,又是何等的困难。这点,也是我本人平素真实不假的感受。正义与力量——能够兼
而有之,对于领导者说来,该多渴望能够同时具备这两种条件啊。
    考察“仁德之人”刘备的一生轨迹,使人再一次认识到这点。

“仁德”之人·刘备的轨迹(2)
——母亲、继承人、人生论

    关于刘备,有一件不该轻易看过的事,那就是关于他的母亲。刘备是个很有孝心的
青年。父亲已故,只有母亲一人。
    刘备衷心敬爱母亲。而他的母亲又是个非常气性刚烈的人。伟大的母亲,任何时代
也好,都是这样的。
    刘备离开故乡,二年、三年——虽然壮志未酬,但在思乡之念的驱使下,他回到母
亲身旁。这位老妇人不但没为儿子的归来高兴,反而严厉地向他说道:
    “这是怎么的啦,活像个吃乳的孩子。……你这样,还算是个忧国的大丈夫吗?既
然回来,也就不必提了。但不准你久呆,今晚安歇一晚,明天你就走好啦。”
    同时老母还以严峻的爱子之情,鼓励他说:“你要想到千万人的幸福!我这个余年
无几的妈妈,算得了什么!你的心思——好容易立下的大志——如果只为了我这样的一
个妈妈就有所松懈,那么妈妈我为千万人的幸福,宁愿少活几年,也要鼓励你出去啊”
(《三国志》,吉川英治著)。
    正因为有这样伟大的母亲,刘备才没有放弃初衷,并加强了自己的决心,得以不断
地前进。的确,母亲与孩子的关系是十分重要的。我见过许多这种关系,我是深知,母
亲的一个决心的举动,一个决心产生的力量,对孩子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同时,通过
刘备的这样家庭环境,正像俗语所说“家贫出孝子”那样,可以说,一个杰出的人物,
大都是出身于贫寒家庭,这几乎是古今不变之理。
    另一方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和刘备正相反的事例却是他的长子刘禅。西蜀在刘
备死后,这位刘禅继承了帝位,他没有其父那样的大才,这主要是因为他在不知艰难的
环境中长大的。的确,培养后继者是极其困难的,领导者最大的忧虑也在这里。以刘禅
来说,他是刘备年近半百时所生之子,刘备死时他只有十七岁。从这种意义说,也许他
被过分地骄宠了。
    户田先生说过如下意思的话:“父母在艰难创业时所生的孩子多易成人。”这是告
诉我们说:从某种意义上对于孩子说来,了解父母最艰难的时刻,和父母一起体验千辛
万苦,是对孩子最大的教育。
    不过,刘备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对自己的儿子刘禅的未来,不掺杂任何私情。他预
感到死期临近,向孔明托付一切后事,留下了遗言。吉川英治先生在他的作品中对这一
场面做了如下的描写:
    “君(孔明——引用者)之才十倍曹丕。孙权也难与君相比。……所以必能安蜀,
使基业不致坏坠。但太子刘禅年纪太幼,很难说将来会如何。如刘禅充分具有为帝之资,
君又辅助之,固所欣慰。但,如刘禅鲁钝、非帝王之器,则丞相可自为帝,以治万
民……。”
    随又给刘禅留下遗言:“汝父死后,汝可父事孔明。”吉川英治先生以动人的笔触
接着描述说:“这该是何等英明的决心,何等悲壮的遗诏啊。这分明是说,太子如不才,
汝可自立为帝、完成帝业。孔明伏俯在龙床之下,痛哭流涕,几成血泪。”刘备作为领
导者不同凡响之处,正如表现在他对孔明的信任那样,他不搞专制君主那种习以为常的
家天下,比起家天下来,他更重视大义,这说明他毫无私心的态度。
    他的这种态度,可以认为是君臣的楷模。而受托一切后事的孔明,在刘备死后,果
真以“死而后已”的决心,为完成先主的大业,奋不顾身地开始了尽瘁于国的努力。
    这样,我们从各种角度来观察了刘备的人性,而他走过来的、波澜起伏的人生轨迹,
也给人们留下了许多有益的教训。首先,这是刘备在西蜀建国以前的事:当时,他周围
的人为刘备的不得志而深感愤慨,但他本人却泰然处之。为什么他会这样?当时在刘备
的胸中有如下的想法,即“屈身守分,以待天时。——即所谓蛟龙潜子深渊,目的在于
升天”(《三国志》,吉川英治著)。这里所说的“蛟龙”是传说上的动物,它潜伏在
水中,等待雷雨,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化龙升天,在这里给人一种生活的启示:当人生
处在逆境或不遇之时,应如何对待。
    特别是青年时代,一个人很容易为别人不承认自己的处境而悲叹,但青年时代也需
要有一种深沉大度,内心里抱着到了四、五十岁时将会有属于自己的社会和时代的活动
天地,而泰然地等待时机的到来。千万不要忘记如刘备所说的那样,曲是为了伸,竭尽
全力,尽到现在的本分,一边等待着天时这样的生活方式,才是通向大成之路。
    而且,在人生中有时也会失败。遇到这种时候应如何自处,如何行动呢?刘备不只
一次遇上过作战的不幸失败,有一次,他的结义兄弟关羽鼓励他说:
    “胜败乃兵家常事。人的成败在于时机,……时机来了则自然顺利,时不至则如何
挣扎也无济于事。对待漫长的人生,得意时不为得意而骄,面临绝望深渊,也不陷入失
落感。——
    不为外界所动,不受外界摆布,出处进退,均能处之泰然,才是最难能的啊”(同
前书)。
    在人生中,如果面临一次失败,就悲叹来悲叹去,那就会甚至使整个人生陷于失败。
倒是应当将这次失败作为下次胜利的动力和决心,以积蓄自己的力量。
    关羽还劝说刘备:“人也总要有几次须效仿‘泥鱼’那种隐忍的时期”(同前书)。
泥鱼,是一种什么也不怕的鱼,遇上久旱水涸的时候,就会全身裹上呢,滚上几天,有
了水便立刻从泥壳中爬出,又照旧游来游去。
    “泥鱼和人生”——这又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启示。失败,的确会给人生带来失意和
绝望,但只是胜利,也绝不会造就深刻的人生。只有经历过多次的败仗,懂得自重,一
心锻炼自己的人,才能体会到真正人生胜利的喜悦。这样看来,使人感到,比那种简单
的英雄、胜利者,克服了多次失意与失败的刘备的一生,蕴涵着不知要强大多少倍的人
生的深邃、人生的可贵、人生的价值。

希世的名臣诸葛孔明
——《三国志》上灿烂光芒的睿智

    《三国志》后半部中的英雄诸葛孔明,使任何时代的人都会对之崇敬不已。他那不
朽的光彩,可以说是《三国志》中任何人也不可能与之比肩的。户田先生也是在所有登
场人中最喜欢孔明的。那么,孔明究竟是什么缘故能使人感佩至深呢?不消说,一是他
那“智慧”的光耀,使人觉得达到了人所能具有的智慧的顶峰。在孔明身上,到处体现
出类似人所憧憬的理想的“智慧”的明晰性。他那宛如满天星斗般的“智慧”的光耀,
为三国兴亡史增添了无限的光辉和丰富的色彩。
    诸葛孔明的“智”——刘备“三顾茅庐”时曾向孔明说过:“先生神算,每次都使
我心服口服”(《三国志演义(上)》,立间祥介译,平凡社版)。这说明刘备对他的
完全信任。他的神妙的智慧,还在于既非学究式的,也非权谋数术式的策谋。它是在后
汉已经倾颓、群雄割据的混乱时代,为了那些饱尝涂炭之苦的民众,企图建立一个公平
正义的社会——从这样一种人道主义迸发出来的实践的智慧,这点也正是使人们所以深
为感佩的缘故。说它是人的睿智的究极的出发点,也并非言过。
    使孔明登上正面历史舞台的机缘,是刘备那次著名的“三顾茅庐”,当时他二十七
岁。构成这两人带有命运性的相遇的伏线,据认为是刘备与司马徽的一段问答。吉川先
生描写说:司马徽曾说,像刘备这样的人,使之身心徒然疲惫,空度岁月,实在“可
惜”。对于这点,刘备则概叹“自己的时运不济”。司马徽指出:不该委之命运,原因
在于刘备身边人才不足。
    据司马徽的看法:关羽、张飞、赵云这些人,固然都是力敌万夫的勇将,但他们缺
少洞察时代趋势之才。而其他一些人物也非经纶济世之士,这样当然不能成就天下大业。
当前刘备需要的,既不是无双的豪杰,也不是白面的书生式的人物,而是应当去搜求俊
杰人士,那种能洞察时代大势,对天文、地理了如指掌、具有经纶抱负的人。一个有识
别人才能力的人就会发现他们。当时司马徽所说的“卧龙、凤雏得一人可安天下”,是
脍炙人口的名言。
    随后,小说描写了刘备通过徐庶,终于见到了孔明,刘备曲尽“三顾”之礼,孔明
讲了“三分天下之计”,以两人的“鱼水之交”,为从战乱走向统一,展开了波澜壮阔
的史诗般的活动。这时的刘备是如何积极地活动,正像孔明本人对刘备所说的“(使君
——引用者)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蜀书·诸葛亮传》,本田济译。
收于平凡社《中国古典文学大系第13卷)①,那样,他广求人才,积极接受人才,以伸
张大义。不难看出,刘备这种真挚的心情,是充分打动了孔明的心的。   
  ①此处系直接引自《蜀志·诸葛亮传》的原文。

    总之,刘备获得这样希世的名臣以后,过去那种一进一退的形势,大为改观,在军
事上一个胜利接一个胜利,沿着“三分天下计”这一正确道路不断迅猛前进,这真正可
以说明得人是如何的重要了。孔明加入刘备的势力以后,关羽、张飞、赵云这些武勇绝
伦的武将的才能也得到了尽情发挥,无一不通往胜利。在孔明出山以前,刘备的军队总
是进行直线的、平面的作战,但由于得孔明这样一位希世的军师以后,一转而展开了立
体的、机略纵横的作战,形成了一个组织体系,使每个力敌万人的勇将都得以充分发挥
各自的特长。孔明的活跃,充分显示出一个人的力量,会如何给人和组织以活力,给时
代带来巨大变化啊。当然,他的睿智绝不只限于军事战略方面。
    最足以代表诸葛孔明的智谋战略的事例,可举出“赤壁之战”。所谓“赤壁之战”
是指曹操亲率八十万大军与吴主孙权进行的“史上空前的大战”,也是《三国志》中描
写得最为精彩的部分。在这次大战中,刘备的军师孔明,乘一叶扁舟,以其三寸不烂之
舌,往说吴军,最后导致了赤壁的大捷。他把英名盖世的孙权、周瑜玩弄于股掌之上,
晓以大义,使他们和魏进行决战——他的这种胆识和智谋,从另一种角度说,正可以说
是“战争不靠武力而靠政略的尝试”,充分显示出孔明真实的雄才大略。
    曹操在这次“赤壁之战”中大败,正想逃回,就在这危机一发之际,被关羽拦截,
但曹操以巧妙的言辞,打动关羽,诉之以情。信义之士的关羽,不忍杀害失败了的曹操
君臣,最后放走了他们。在这段描写中充分说明了曹操的奸智,他利用了关羽为人感情
深厚的可乘之机。极端善良的人与足智多谋的人的这两种缩影,是世上屡见不鲜的,因
此描绘得仿佛如在目前。恩师户田先生评论这时的曹操说:“他,总之,是命不该绝,
是他的运气还没有到头。”户田先生明知在小说中曹操是被当成恶人来描绘的,所以说
他“命不该绝”,其实恩师在这段中真正想要强调的用意别有所在。那就是说派遣关羽,
是孔明的战略失误。吉川先生写的《三国志》中,关于这点,写成了孔明明知关羽会放
走曹操而故意派遣关羽,其实,孔明的先见之明,能否高到如此地步,是很值得怀疑的。
    对于这一情节,恩师想说的是:当时如果派遣了张飞或赵云,则肯定会消灭宿敌曹
操,或者孔明本人前往也可。孔明没有这样做,只能解释作:即便是像孔明这样英明的
智谋者,也会出现调遣失误。恩师之所以反复强调知人的重要性,正是出于“将领学”
的考虑——他指出要经常认清人的优缺点,用人要做到适材适所。有的人适于战时,而
有的人则适于平时。而且在作战上强有力,不一定就适于从政。因此,任何人只要按照
与各自的特点相适合的方向前进,都会有所作为。孔明为什么派遣关羽,它的真正原因
不太清楚,但如果单从效果而论,即使是名将孔明,也不免在人才调配上有所失误,这
可以说明看清人的本质是如何的困难。
    说明孔明的卓越智慧的典型事例,最有名的故事是他擒获南方土豪孟获一事。为了
使西蜀得到安泰,他在刘备死后进行南征。征讨与东吴有联系的南方,解除后顾之忧,
以便进行大规模的对魏作战。但是,南方有许多土豪、酋长,其中一个有势力的人物就
是孟获。孔明进军南方,擒了孟获又放掉,擒了又放掉,足足重复了七次,世人称之为
对孟获的“七擒七纵”,在这一过程中,孟获对孔明心悦诚服。即便说是对野蛮无学的
敌人也罢,自古以来从未听说有过七擒七纵的事例,对于这样的大恩,孟获怎么能不衷
心感激呢。
    这段故事,是说:以力服人,后来必定还要反逆。深深了解这一人性的孔明,使南
方的最有勇力的土豪孟获敬服,在人的力量、智略及仁德等方面,都使之甘拜下风,使
其永远感恩戴德。这是孔明出自洞察这类人所采取的独特行动。这点,即使现在仍可以
给人以新鲜的视角吧。

孔明的节操
——《出师表》中表现出来的清冽的心灵

    诸葛孔明之所以能赢得人们的崇敬,一方面固然由于他的闪闪发光的睿智,同时也
是雨于他终生面对理想,一贯无私意所致。这点在他成为西蜀丞相后表现得最为明显。
孔明为政始终清廉公正,他作为一国丞相的态度在《蜀书·诸葛亮传》(本田济译。收
于平凡社《中国古典文学大系第13卷》)中有如下的记载:
    “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
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
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①   
  ①两段文字均据我国《三国志》原文。

    如这里所示,政治家孔明,他十分注意公正的政治,从某种意义说,几乎使人感到
认真到过分的程度。为此,他严格地遵守信赏必罚的原则。同时他的伟大,在于律己极
严、十分清廉。
    他在向蜀主上奏中说:“臣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中
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①据记录,他死后,果如其言。西蜀的人
民在他死后仍在不断怀念公正无私的孔明,自是理所当然的。   
  ①两段文字均据我国《三国志》原文。

    孔明通过自身的人生,显示了他为大义为理想而献身的心灵,该多么清冽澄明!特
别是《出师表》,使他为贯彻高迈之志所怀抱的真诚得以千古不朽。这是在刘备死后、
他向继承帝位的刘禅所上的有名的上奏表文,在其中,他吐露了忧国至情,可以说这是
使读者不能不堕泪的一篇名文。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中略)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中略)受命以来,夙夜忧叹,
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沪,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
三军,北定中原,庶竭弩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①(守屋洋、竹
内良雄译。同前书)
    刘备死后,征南又过了一年左右。孔明极力充实兵力与粮草,准备北伐。但是蜀中
的许多大臣安于现状,嫌忌战争。
    而且虽说是三国鼎立,魏据有十二州而蜀仅据一州,相比之下未免弱小。从这种意
义说,任何人都认为这种战争对西蜀说来胜算较少,但孔明的决心却非常之大。为什么
孔明这一时期宁可付出极大的代价,决心伐魏呢?这是因为他已经看穿魏越来越强大,
正在窥伺着西蜀。因此,他已预见到如果不在自己有生之年,先发制人,则魏必灭蜀。
这是任何时代,只有身负重任的领导者才怀有的内心苦衷,在《出师表》中,孔明深察
未来的时代大势,所以他那悲壮的决心,字里行间,溢于言表。   
  ①此段文字,据汉文原文。

    他在表中说:“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宫中是指皇帝侧近的人,府中是指政府官
僚,在先帝死后,蜀正处于危急存亡的时刻,必须宫中与府中成为一体,尽职尽责,这
的确是极中肯之言。户田先生也对这篇上表文十分共鸣,经常引用。
    用现代的话说,这是在阐明领导者必须与民众成为一体以完成预期目的的道理的。
    孔明还在表中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
后汉之所以倾颓也”(同前书)。对年轻的刘禅讲述了为帝王之道。
    在当时,蜀国由于孔明的励精图治,内部趋于稳定,在这一过程中,大臣们的心,
也逐渐保守化,丧失了前进的锐气,开始出现堕落与衰退的征兆。
    《出师表》是出自孔明坚强心愿的建议书,目的在于打破蜀国这种安逸与惰性,恢
复创业当时的远大理想,使宫中府中都能改变士风,以挽救国家的危机。诸葛孔明的过
人智略,足以使许多人为之惊叹。而更为深刻动人心魄的,则可以说是在于他的这种鲜
明刚烈的人生态度。其中最具有象征意义的场面,那就要属五丈原了。

鞠躬尽瘁的孔明
——秋风五丈原的晚节

    对于诸葛孔明出兵伐魏,许多人感到不安,如果单纯从魏与蜀的兵力和国力之差来
考虑,这种不安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实际上孔明对这种差别早就知悉而且做了万
全的准备。人们未能理解孔明的深思熟虑,所以反对。但孔明北伐中原的意志是不可动
摇的,而且他为了慎重起见,进行了细致周密的准备。
    刘备死后,完成了五次对外的征讨,特别是后期这三年间,倾注全力于健全内政上,
可以说这都是为了上述目的。吉川英治先生在他写的《三国志》中,为了叙述孔明北伐
中原是先帝刘备在世时的宿愿时,这样写道:“他决定三年不再出兵,蓄养士卒,积蓄
兵器粮草,卷土重来,以报答先帝知遇之恩。不管遭遇什么样的困难,北伐中原的大计,
就连睡梦中也绝不能忘记,这就是孔明唯一的心愿。这就是说如果没有北伐也就没有孔
明。”要知道,他所事奉的刘备,正是被曹操从中原赶出来的啊。
    不只是最后的五丈原这一役,孔明胸怀刘备的遗志,开始走上北伐之途,就已经是
临近晚年了。但是,直到他的晚节为止,在他的心愿中,从未忘掉他的大业,从未消失
过他所受的先帝的大恩和对先帝发过的誓言。从这种至诚的一生中,感到孔明这个人人
格的真正伟大,恐怕不只是我一个人吧。
    这样,孔明把最后的战场定在中原,毅然举行了数次北征。在力量弱小,兵粮也难
以为继的不利条件下,仍然坚持反复北伐,这完全是出于孔明百折不回的夙愿。第二次
出征前他写的《后出师表》中说:“与其坐而待亡,何如伐之。”说明了这是“与其坐
而待毙,毋宁应该北伐”的孔明壮烈的心情。
    但是,如所周知,这次与魏交战,结果只是使世上无与伦比的著名军师孔明,更加
显示出他那晚年的忠心耿耿而已。
    其最典型的场面,当然要属“五丈原”他本人的病殁,不过,以“挥泪斩马谡”的
故事普遍为人所知的第一次北征,也渗透着孔明的苦衷。
    第一次北征,孔明充分发挥了他的智略,取得了节节的胜利,但在街亭一役,由于
马谡的失误,使战事遭受了挫折。
    马谡是孔明的知交马良之弟,其兄战死后,由孔明收养,处处加以照拂。孔明很重
视培养才气焕发的马谡。在这次战争中派他去担任天王山的街亭的战斗。但是,马谡缺
少经验,又有恃才和贪功的毛病。当然,孔明是了解这点而起用他的。从孔明的想法来
说,是想给他一次机会,来考验马谡的。孔明这种认真考验他的心理,可以从孔明临送
走马谡之前所说的“军中无戏言”这句严峻的话,充分得到证明。
    但是,可悲的是,马谡并未理解孔明的深刻用心,也未能拭净他那恃才和贪功之心。
他最后还是傲慢地违背了孔明的命令,脱离常轨在山上安营,结果遭到了无法挽回的大
败,使孔明已经布置得十分周密的作战计划归于惨败。宛如穿针引线一般以极少的兵力
和人才的优势以期对魏克敌制胜的孔明费尽心机的布置,由于这个浅薄的年轻人的傲慢,
想不到竟然化为一场泡影!不但如此,违抗他的命令的马谡本人,又正是他寄予厚望的、
他所亲自培养起来的人!孔明拒绝了众将的求情,挥泪斩了马谡。这可以说是,像孔明
这样的贤明的主帅,也由于对马谡过于慈爱,造成判断有误的例子。但从另一种看法说,
这一调遣马谡的悲剧,也可以说它真实反映了蜀国人才的缺乏。关羽、张飞均已亡故,
谋臣法正以及黄忠等建国以来的得力之臣也相继死亡,当时西蜀只靠孔明一个人在那里
孤军独撑。不但如此,随着与魏战斗的加剧,西蜀人才匮乏日益成为孔明很大的压力。
孔明不得不使用后来谋反的魏延,也是大有难言之隐的苦衷啊。
    关于孔明的心情,吉川先生在“五丈原之卷”中,做了如下的描述:
    “孔明虽未说出口,但他内心里确实有一抹寂寥。他内心里早已想好了连科学的创
造力都无法企及的作战方略,他也相信执行这个作战方案肯定会取得胜利。但是唯独西
蜀军中人才的缺乏,是怎样也弥补不了的。”
    关于证点,户田先生指出:“人的才干总是有长有短。即使英明如孔明,也是无能
为力的。蜀国之所以未能很好地收揽人才,是因为孔明之才太高,而又过于严肃认真的
缘故。”
    各方面的才能都过于擅长所造成的悲剧——这是作为一个伟大的军师孔明自身所造
成的悲剧。同时也不应忘记恩师户田先生所说的话:“而且他也没有尽力搜求人才的余
裕,我想,这点是他未能培育后继者的原因。”这说明户田先生同情孔明所处的困难处
境,同情孔明必须完成的使命的严峻性。
    晚年的孔明,内心里怀抱着别人无法为之分忧的苦衷,而同时又落入不能不进行到
底的、为国奋斗的孤立命运。激烈的军务和精神的劳瘁,使他身染重病,而且,他手中
足以托以后事的人,为数并不多!
    即便如此,孔明为报答刘备的厚恩,完成刘备的遗业,还是毅然与敌将司马仲达相
对峙着。孔明这一赤诚的心和他峻烈的生活态度,自古以来,不知使多少人为之感动得
下泪。土井晚翠①的著名诗篇《星落秋风五丈原》,就是歌唱孔明的这种心情的。   
  ①土井晚翠(1871—1952),诗人,曾长期任过第二高等学校英文学教授。

    祁山之夜夜色深,
    萧瑟秋风发悲吟。
    繁露零落田野冷,
    阵云黑压五丈原。
    草桔黄,马肥壮,
    蜀军旌旗暗无光,
    营静鼓角几声寒。
    BBBBB丞相已病危!
    (中略)
    梦寐难忘君王恩,
    临终遗诏铭心田。
    鞠躬尽瘁忧国家,
    风风雨雨几春秋,
    而今败叶雨中颤。
    一旦大树倾颓后,
    汉室气运益难言。
    BBBBB丞相已病危!
    (《现代日本文学全集第58卷》,土井晚翠作,筑摩书房版)
    这是一首极好地表现了以最后战场五丈原为背景的、诸葛孔明的生平及其精神境界
的诗。病重的孔明。蜀军旗帜暗淡无光。来去于孔明胸中的是大志中途未酬,刘备对自
己的深切信任与对蜀汉的命运。……在这首诗中充分写出了即将病殁的孔明极其悲痛的
心情。
    在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的新年,我把这首《星落秋风五丈原》的歌唱给了恩
师户田先生听。这是将土井晚翠的诗附上曲谱的歌,恩师静静地倾听着,听着听着,他
摘掉眼镜,用手绢捂起了眼睛。随后他说“真是一首好歌,请再唱一遍。”前后我唱了
六遍。他向我们说:“你们了解这首歌的真正精神了吗?”
    于是户田先生宛如讲述自己的事情一般解释了孔明壮志未酬、半途死去的心情。他
说:“孔明的生命已面临着朝不保夕的、眼看就要从断崖绝壁坠下的时刻。他的军队正
处在败色笼罩当中。在这关键时刻,人会想起什么,怎样想呢?绝不会是简单的悔恨,
更不会是可以认命就能解决的。……当我想到孔明死不瞑目的心情时,不由得掉泪啊。”
    诸葛孔明在五丈原落下了他人生五十四岁的帷幕。壮志只实现了一半就不得不死去
的他,其心中的遗憾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即使他在临终的一刹那间,他的这种执著念
头的烈焰也绝不会熄灭。这种贯穿于他现世与来世的强韧的执著之念,以奇妙的现实,
凝结在“死诸葛能驱走活仲达”这一事实上,结果保卫了蜀国的安全。魏灭蜀是孔明死
后又经过了三十年的事,这样看来,孔明晚年的北伐,虽未能取胜,但他那动天地感鬼
神、壮烈至诚的一念,既挽救了蜀的危机,同时也使他的英名永垂千古。
    诸葛孔明,受刘备知遇时是二十七岁,到他五十四岁身殁于五丈原为止,在这波澜
万丈的二十七年间他一贯坚守的洁白的“生与死”,在《三国志》的人物当中,至今仍
然放射着不朽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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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8 10:30:1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人学

第四节 《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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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并非英雄创造的

    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登场人足有五百五十九人。把这一庞大的人物群,
写出每个人的特色并加以戏剧化,托尔斯泰的天才力量是任何人都不能不为之折服的。
他的想象力、构成力,婉转曲折而细微的心理刻画,他的独具特色的历史观……的确应
说是大文豪的最高杰作。
    这部长篇小说,是从一八○五年七月彼得堡一次豪华晚会的场面开始的。它描写了
从这年起俄罗斯与奥地利联军对拿破仑开始的战争,直到七年后以拿破仑的军队入侵俄
罗斯为高潮的这一段激荡的时代,它的终幕一直写到一八二○年冬天。写了奥斯特里茨
与鲍罗金诺的两大战役,莫斯科的大火,拿破仑的败退等等历史上的巨大事件,以巨大
的场面,描叙了欧洲近代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时代。
    对这样的“大状况”,配以“小状况”即以保尔康斯基、罗斯托夫、别竺豪夫三个
家族为中心的种种人物群像。围绕着“战争意味着什么”、“和平又意味着什么”以及
“人生”、“死”、“爱”等等根本问题,形成了空前壮大的人间剧。
    托尔斯泰三十六岁时开始写这部小说,最初似乎企图写一部以一八五六年由流放地
被赦免归来的十二月党人的活动为主题的小说,但是,这样一来,就必须上溯到前一时
期俄国历史上的巨大事件——对拿破仑的战争。俄国的亡命诗人梅列日克夫斯基在提到
普希金所说的:“他给俄罗斯民族揭示了伟大的天命”这句话的同时,认为“彼得大帝
所给予的冲击,使俄罗斯的肉体觉醒,而拿破仑所给予的冲击,使俄罗斯的灵魂觉醒”
(《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梅列日克夫斯基著,植野修司译,雄浑社版)。拿
破仑给俄国的冲击的确是意义深远的,它使俄国人的民族觉醒迅速得到高涨。这一事实,
正如梅列日克夫斯基所指出的那样,可以从代表俄国的两大文豪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
斯基,各在其主要著作《战争与和平》、《罪与罚》中均写了拿破仑一事,得到印证。
    那么,和拿破仑在历史上的存在相比较,出现在《战争与和平》中的拿破仑的形象
又是多么寒伧、多么单调甚而至于藐小啊(以下引文均摘自中村白叶译《战争与和平》,
收于《托尔斯泰全集》,河出书房新社版)。
    在奥斯托尔利兹战役中负伤的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公爵偶然与巡察中的拿破仑相遇,
拿破仑虽是敌人,但却是安德烈十分崇敬的英雄。
    “‘啊啊,死得光荣。’拿破仑看着保尔康斯基说道。安德烈公爵意识到这是在说
自己,同时也知道说这话的人是拿破仑。……但是他用听苍蝇嗡嗡叫的心情在听这
话。……他虽然知道那是拿破仑——他所崇拜的英雄,但是,这时和在他那头上飘浮着
云彩的高邈的苍穹与他灵魂之间所正在产生的东西相比,使他觉得拿破仑简直是太藐小
了,太微不足道了”(第一卷第三编)。
    其他,如鲍罗金诺会战的场面,或法军从莫斯科败退的场面,其中所刻画的拿破仑,
与俄国的民族英雄库图索夫将军相比,往往被描绘得单调、卑猥,带有可笑的味道。当
然,也可以认为“伟人”中也往往隐藏着“凡人”,但《战争与和平》中所描绘的拿破
仑的形象,却未免过于寒伧了。
    让我们看看与托尔斯泰笔下的拿破仑形象形成对照的、另一个大文学家是怎样评价
拿破仑的。在歌德与爱克曼的谈话中,他是这样说明他对拿破仑的印象的:
    “——拿破仑是个了不起的人,总是那样富于悟性,那样头脑明晰而富于决断力。”
“他的一生走着的是,从一次战争接一次战争,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半神式的道路,可以
准确地说,他始终处于‘开悟’的状态之中。正因为是这样,才形成他那前无古人后无
来者的辉煌的命运”(《与歌德的谈话》,爱克曼著,山下肇译,岩波文库版)。
    究竟哪个是拿破仑形象的真实相貌?是托尔斯泰的?还是歌德的?——关于这点,
这里不准备多说,只想指出以下两点:
    第一,在身负重伤的安德烈眼中,拿破仑形象之所以很快就黯然失色,是安德烈假
托在拿破仑身上的世俗的价值——也就是说,那些权势、财富、名誉、地位等等,在生
死这一根本前提面前,说明它会多么脆弱地崩溃下去。
    按佛教的教义,一切外部世界的现象都与内部世界具有不可分的关系,都是内部世
界的显现。从而,我们不应忘记:
    在《战争与和平》中登场的拿破仑形象,也是托尔斯泰或者安德烈公爵在“自己心
灵”中把它接受下来,并把它加以映现出来的拿破仑形象。
    第二,即使如此也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托尔斯泰如此执拗地把拿破仑加以卑猥化
呢?这使人不能不感觉到托尔斯泰独特的历史观起着强烈的作用。这就是指他那看事物
的透彻眼力:历史不是由卓越的领袖个人创造的。
    拿破仑就是由于托尔斯泰的这种透彻的洞察力,在悠久的宇宙和历史的激流当中,
在无法逃避的生死的大事上,以及在民众的创造力面前,只能接受如此这般的评价。

导致最后胜利的根本条件

    在开始鲍罗金诺战役的前夕,安德烈公爵向前来阵地访问的好友彼埃尔讲了战争中
最重要的东西。他说:
    “两个步兵总要强过一个步兵,但是,实际作起战来,有时一个营会强过一个师,
有时还会弱过一个连。这点就是不同。……战争的胜利,过去就不决定于阵地、装备、
兵员,恐怕将来也是如此的。……决定它的嘛,是我,是他,是这些人……还有,每一
个士兵的情感。”
    “战争嘛,只有那下定决心,一定要取得胜利的人,才会胜利。为什么我们在奥斯
特里茨吃了败仗,敌我双方的损失是不相上下的,可是,我们却过早地认为我们是输家,
于是我们就真的输了”(第三卷第二编)。
    “情感”、“下定决心,一定要取得胜利的人,才会胜利。”——这绝不是太平洋
战争中表现在日本军部身上的那种无谋的、非理性的精神主义。在任何战争中,决定最
终胜利的根本条件,在于它的全体成员是否具有为某种目的、团结一心这样一种坚韧不
拔的精神。像听到一群水鸟的飞翔声就逃跑的平家军①那种样子,从一开始一盘散沙、
惊恐万状,是根本不可能取得战争胜利的。   
  ①在“源平之争”中,一次,平家军与源氏军会战(富士川之战)时,由于平家军
将兵都十分怯懦,夜闻一群水鸟惊飞的声音,便以为敌军袭来,惊恐败走。成为历史上
有名笑柄。

    这是我从一个年轻朋友那里听来的故事,现在某橄榄球日本代表队的教练曾讲过如
下的一件事:
    ——有一次,在日本代表队看来,实力多少有些差距的国外一个学生队前来日本访
问,规定的四场比赛,最后一场,决定由日本代表队上场。从第一场的战绩看,对方并
不很强,这样,就产生了疏忽大意。而那个学生队却是把全力倾注到和日本代表队的比
赛上的。果然,日本代表队一败涂地。取得胜利的学生队回到更衣室后,爆发了一片胜
利的欢腾。这样,日本代表队的教练进行了反省:假如是我们胜利了,我们能够那样欢
腾吗?也就是说,在争取必胜的执著与信心上,不是已经存在着差距了吗?
    士气——也就是说能否在中心者的率领下紧密团结从事某项工作,这对于决定胜负
属于谁,起着如此微妙的决定性的作用。
    在鲍罗金诺之役中,这点也是非常富于教训的。这次战役,双方都未能取得决定性
的胜利,但从战斗本身来说,显然法军处于优势。但是,库图索夫是绝对不肯承认失败
的。
    “只有他一个人,公然说·鲍·罗·金·诺·战·役·是·胜·利·的,无论是口
头上也好,在报告或建议书上也好,他到死都这样主张着”(第四卷第四编)。
    实际上,库图索夫的作战本身也是如此的。在鲍罗金诺之役看来已经接近尾声的时
候,一份不妙的战况报告送到库图索夫手里。但是被敌人评价为“那个慢性子的库图索
夫、以忍耐与时间决定一切为信条,果断敢为之敌”(同前书)的他,唯独此时一步也
未退让。他朝着泄气的部下大喝,命令副官说:
    “去向各战线传达我的命令,明天由我们发动攻击”(第三卷第二编)。
    而其结果——
    “依靠一般称为士气、构成战争中枢神经的一种气氛在整个军中维系起来的连锁—
—依靠这种很难说明其性质的神秘连锁,使得库图索夫的话和他对次日作战发出的那道
命令,一起传遍了全军”(同前书)。
    这位“将军”的决心,使疲劳已极、心理动摇的将兵们振奋起来,这样打开了战场
上的胶着局面。平时尽管他几乎让人看成是优柔寡断的慎重论者,但到了这一要见真功
夫的时刻,这位坚持必须打赢、不想后退一步的库图索夫,才可以说是真正的名将。有
的人认为一八○○年后俄国的将军中再也没有人能像库图索夫那样受人们的尊敬了,看
来是很有道理的。
    对此,拿破仑又如何呢?法军又如何呢?
    “尽管拿破仑已接到报告说占领了突角堡,但他已觉察到这次战争和过去所有的战
争都有某种不同、或完全的不同。而且他也觉察到那些具有战争丰富经验的周围的人,
也具有和自己所体会到的相同感觉。……拿破仑根据他的长期战争经验,他深深懂得,
长达八小时倾注全力,仍不能使胜利归于攻击军之手的战斗,意味着什么。他深深懂得,
这次战争几乎等于失败,在现在这样战斗达于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个极微小的偶然也
能导致他和他的军队的灭亡。”(第三卷第二编)
    虽说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但法军的战斗仍保持着优势。尽管如此,拿破仑和他
的麾下,在他们必胜的决心上已出现了阴影。可以毫不夸张说,就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
刻,注定了法军的失败。“我们一定要在决战上胜利!”——由于蕴藏在民众内心深处
的一种情感的力量,俄罗斯军终于打退了拿破仑的军队。
    决定胜败的是什么呢?——托尔斯泰对这一命题,通过他笔下的描绘,给予了这样
一个回答:那种看似简单,其实是非常微妙而又博大的“人的执拗的力量”,是何等的
重要。
    提到这种执拗的力量,总使我想起丘吉尔的轶事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本
土连续遭到纳粹德国的空袭。当时,几乎使人认为伦敦可能因此而濒于毁灭。但是,据
传说,当时的首相丘吉尔却悠悠地在大火中指挥着交叉地放气球。
    许多伦敦市民,看到他那从容不迫的身影,终于放下心来。
    丘吉尔的“绝不能输给希特勒那种邪恶的狂信主义和破坏主义”,这种泰然的、毫
不退缩的信念,给那些吓得不安和绝望的人们以多大的鼓舞啊。执著的一念,它所起的
作用和力量之大,真是无法估量。

“为将者”的条件

    俄罗斯军的总司令官库图索夫将军,是个非常具有魅力的人物。他风彩不扬,而且
在鲍罗金诺战役时,拿破仑正值四十三岁的壮年,而库图索夫已是六十七岁的高龄。有
许多批评说他既不乘马,又在会议席上经常打瞌睡。在皇帝面前他也不是个十分得宠的
人物。
    这样的一个库图索夫,所以被选为决定国家命运的大战的总司令官,其理由全在于
他的声望。因为在“愚鲁而又聪明”的民众眼里,锐敏地看出了在此事关国家存亡的巨
大危机之际,堪为国家柱石的人,除了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之外别无他人。
    那么,他的声望又从何而来呢?托尔斯泰认为是由于库图索夫“是个地地道道的俄
国人”。的确也是如此,所以才在纯粹俄国式的对拿破仑战争这一决定命运的事件中,
库图索夫得以发挥他的领导才能。
    同时,我觉得值得注意的是,库图索夫对俄国的爱,和他对人的爱、他的人类爱这
类普遍的感性,毫不矛盾,而是直接相通的。托尔斯泰并不把库图索夫当作英雄对待,
而是将他作为有人情味的一位老将军,怀着共鸣的心情来刻画他的。还应该注意,他的
这种人情味,是与普遍的价值联系在一起。因为库图索夫执著的一念的底层是追求“和
平”而不是“战争”。我觉得这可以说,正是这种“大乘的立场”,是使得库图索夫成
为一员真正的武将的原因。
    托尔斯泰写道:
    “他(指库图索夫——引用者)的行动——毫无例外的全部行动,都指向三项同归
于一的目的。一、全力贯注于与法军对阵上;二、一定要打败法军;三、尽可能减轻人
民和军队的灾难,同时将敌人逐往国外”(第四卷第四编)。
    这里,我希望提请注意的是,它明显地表明了为摆脱落到头上灾难的坚定意志,而
丝毫看不到以任何名义来鼓吹战争的狂热。而且库图索夫在极端错综复杂的情势下始终
贯彻他的意志。托尔斯泰曾叙述感想说:“历史上的人物所怀抱的目的,从来没有人能
像十二月战役(对拿破仑的战役——引用者)中库图索夫那样为实现其目的倾注了全部
精力并获得完全的成功。在历史上要找到他这样的范例是十分困难的”(同前书)。
    库图索夫的意志力量、自制力量,恐怕是只有他那种立足于和平的“大乘立场”上
的执著之念,才有可能做到。
    在给予败退的法军以毁灭性的打击之后,库图索夫在疲惫的自家兵士和俘虏的法军
面前,做了一场不同寻常的训话:
    他开头说了一句一般的“感谢大家”之类的话,然后接着说下去时,他的声音与表
情,便离开了作为一个总司令官所具有的特征,而一变为一个平凡的老人的声音与表情
了。
    “‘但是,诸位的苦,我也是充分了解的,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再忍耐一下吧,
不会很久啦。等我们送走了客人,那时就可以痛痛快快地休息啦。诸位的辛苦,皇帝陛
下也不会忘记的。诸位是苦,不过这还是在自己的国家里嘛。可是他们——大家看看吧,
他们成了什么样子。’他指着俘虏说。
    ‘不是比最惨的叫花子还要糟糕吗?当他们还有强大力量的时候,我们豁出性命和
他们干,可现在我们能做到怜悯他们啦。
    因为他们也是人嘛,是这样吧,诸位!’”他环视了一下周围,他觉察出在那无数
双注视着自己的、带着惊讶和恭敬的、执拗的眼神中,对自己所说的话的共鸣。
    在他脸上,刻印着皱纹的眼角和唇边泛出老年人的柔和的微笑,表情越发变得开朗
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好像不知说什么才好似地垂下了头。然后说:
    “不过,尽管这么说,我倒是想说:有谁请这些家伙来了呢?这是他们自做的孽呀,
混极啦……”(同前书)。
    摘引得稍长了一点,不过,这段描写生动地刻画了库图索夫为人的面目,也是《战
争与和平》最动人的场景之一。这里边洋溢着与狭隘的民族主义全不相干的、基于对人
的爱的人道主义的普遍性。褊狭的民族主义,固然能够煽动仇恨,将民族引向一时的狂
热,但绝不会长久继续下去。这种库图索夫的人道主义精神,迳直地叩动了士兵们的心
弦。
    托尔斯泰写道:
    “对敌人的怜悯与自己对正义的意识——这个与老人相应的、温和的嘲骂所表现出
来的意识,成为取得伟大胜利的将士们整体的感情,与之相同的感情,也充溢在士兵们
的心里,然后爆发了一片欢呼声,久久没有停息”(同前书)。
    我第四次访问苏联是在一九八七年五月。这次,我得到了参观莫斯科市内鲍罗金诺
全景展览馆的机会。这座纪念馆和旁边的凯旋门合在一起,是为纪念打败拿破仑莫斯科
远征的俄罗斯民众胜利的历史而兴建的。
    在纪念馆内,四周展示了再现鲍罗金诺战斗场面的全景画。它高十五米,长一百一
十五米,十分壮观。战斗从一八一二年九月七日拂晓开始,持续到傍晚,长达十五个小
时。全景馆所描绘的,是其中战斗最激烈的十二点三十分的场景。战斗的舞台正是俄国
阳光普照、金色的秋季。碧空如洗,在一直伸向远方的绿色原野上,点缀着一片一片的
树林,车轮草也依稀可见。清冽的河水从这片原野上流过。就在这宁静的大自然当中,
两军总加起来,共有二十多万人所进行的战斗,以壮阔绘卷的形式,使用绘画和模型,
精细地再现了出来。
    我环视着一个场面接连一个场面的全景展览,在我的记忆深处唤醒了托尔斯泰的这
部名著,使我不禁深深感到:苏联人之所以将象征着对拿破仑战争的鲍罗金诺战役,以
如此巨大的纪念性建筑物保留下来,在它的背景当中,不只限于因为它是俄国历史上一
次划时代的事件,而且很可能是因为看出了托尔斯泰通过库图索夫所表现出来的、与人
类史相通的普遍价值,并引以为骄傲的缘故吧。

“时运”的力量

    如前所述,在《战争与和平》中到处展现了托尔斯泰独自的历史观。如果把它用一
句话概括起来说,和一种宿命观很近似。不管是怎样伟大的人物,怎样的英雄,将自己
作为创造历史的主人,都不过是一种傲慢的自以为是而已。他们一生所为,表面看来虽
似完成了某一事业,其实,和弄猴人所豢养的猴子相似,可以说不过是受某种力量的摆
布而已。
    “‘帝王的心,在神的掌中。’帝王是历史的奴隶。
    历史,也就是人类的无意识的,社会的、集团的生活,它总是将帝王生活的每一瞬
间,作为自己的道具加以利用的”(第三卷第一编)。
    这就是托尔斯泰一贯的历史观。因此,他对于鲍罗金诺的战役,严正地下了如下的
断语:
    “对于鲍罗金诺战役,挑起的一方及应战一方——拿破仑和库图索夫,都是不自由
地、而且是无目的地在行动着。然而,后来的历史家们却巧妙地编造出一种理论来证明
两位指挥官的天才与先见之明,把它套在过去的事实上。其实,这两位指挥官,在这次
具有世界意义的事件中,在所有的道具当中,不过是最不自由的、奴隶般的傀儡而已”
(第三卷第二编)。
    这真是一种极其严峻的论断。和历史的前进过程,即时运的巨大力量相比,拿破仑,
甚至是库图索夫,都不过是如芥子一般渺小的提线木偶。在这种巨大的力量面前,拿破
仑自不量力地想要用自己的意志来推动历史,结果被历史压垮。
    与之相比,以“再也没有比忍耐与时间更强有力”为信条的库图索夫,他理解巨大
历史的洪流,具有应退则退,极力忍耐以待时而动的敬虔精神。就在这一点上,将他们
两人截然划分开来。
    这样的历史观,按照始终追求自己成为创造历史主角之梦的近代人的感觉说来,也
许不大能为人所接受。这其中所蕴含着宿命论式的真谛的韵味,会直接形成对暴虐权力
的利敌行为,而且事实上,它也的确引起过列宁的激烈反驳。但是,托尔斯泰肯定会立
即安祥地答复说:这是由于没有正确理解“历史上最富于教训意义的现象之一”的对拿
破仑战争的意义。托尔斯泰这样写道:
    “现在,我们明白了一八一二年法军全灭的原因所在。
    ……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预见及此(像今天这样认识清楚)。也就是说,没有一
个人能预见到一个由最卓越的司令官率领的世界上少见的八十万大军,和只有它一半力
量的、而且是由无经验的司令官所率领的无经验的俄国军队相冲突,而只会落得这样一
个完全失败的结局”(同前书)。
    这的确可以说是,对于只想将历史的洪流放在人智的测量线上的、某种历史主义、
进步主义与理性主义的痛切的反证。所谓时运,决不是那样简单的、轻易的东西。如果
对于难以抗拒的时间洪流,缺少静听的谦虚态度,如果对历史采取轻蔑的态度,那么历
史的巨大激流就会立刻把他吞噬掉,就如同虽然进入莫斯科但却为广漠的俄国土地和
“冬将军”搞得手足无措的、一八一二年的拿破仑一样。……
    这大概是近代人所必须理会之点吧。无限制的自由会招来无限制的专制这种反命题,
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中,是赤裸裸地描写过的。在寻求
自由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之间,落入某种束缚之中,这是人的常态。正如许多历史事例所
说明的那样,这其间存在着自由本身的悖理,是历史中看似不合理而实际却是合理的真
实。
    我的恩师户田先生经常拿一些历史小说来作为讨论的材料。我记得他有一次曾流露
过这样的意见:“分析一下波澜起伏的历史事件,十之七是由宿命决定的。”对于历史,
当然不应使用“假如……”,不过,将这种“假如……”放进历史去看,那么不能不使
人产生对历史的进程会有很大不同的感觉。
    这种事还不只限于某一事件上,比如“鲍罗金诺地带”本身也会受这种宿命的支配。
在那次战役后过了一百三十年左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一地带又成为德苏激战之
地,重复了同样的悲剧。看来,这正和人也有宿命相似,国土也会有“宿业”的。人类
也会背负着某种命运吧。如果顺着这条命运之路走下去,就会重复几多的灾祸。这是必
须加以避免的。
    总之,人虽然想用自身的力量完成某件事,但为眼睛所无法看见的大的潮流、或为
时间的洪流这些绳索系着的情况是多得无法想象的。所以对这种巨大力量抱着敬虔和谦
虚的态度,是十分重要的。人们说“现代是忘掉祈祷的时代”,看来,托尔斯泰多少带
有激进的历史观,它本身足可以作为劝诫现代人傲慢心态的“当头一棒”的吧。

面临“死”时展开的境界

    如所周知,托尔斯泰在写完了《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这些世界文学
史上辉煌的名著之后,他的精神世界逢着了深刻的危机。尽管他过着幸福的结婚生活,
作为小说家赢得了全世界的声誉,而且获得极大的收入,但他却为人生真正目的感到不
安和苦恼,在他身上出现了有名的“改宗”。
    这样,晚年的托尔斯泰,就连《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这样的杰作的
价值也加以否定,其是非姑且不论,一种类似《忏悔》中所表现出来的精神世界的激烈
振幅,是只有这位精神界的巨人才可能做到的。这里隐现着托尔斯泰不肯安于那种卑微
的平稳生活的、强烈的生命力。
    在《战争与和平》中,有一部分预示着他的“改宗”,那就是在奥斯特里茨之战中
负伤的安德烈公爵仰望苍穹的场面。
    “在他的上边是高高的苍穹,虽然不是明净如洗,但仍然在那高不可测的天空上除
了静静飘浮着的灰色云朵之外,更无其他纤尘。‘该多么宁静,多么平稳和壮严啊!和
我刚才的奔跑大不一样。’安德烈公爵想道。‘和我们刚才的狂奔、叫喊、搏斗,全然
不同。和刚才那些法国兵和炮兵们,像似互相生气似的,带着惊恐的表情,争夺着洗杆
的光景,也不同啊。——这个飘浮在高高的、无限的天空的浮云,该多么不同。我为什
么一直没有去看天空呢?可我该多么幸运啊,居然看到了天空!对啦,除了这个无限的
天空以外,一切都是虚无的,一切都是虚幻的。除了这天空以外,是什么也没有的。什
么也没有的。不过,就连这个也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静寂和平安以外。真值得感谢
呀!……’”(第一卷第三编)
    在置身战斗当中的时候,疯狂地进行互相残杀、互相伤害,可是由于某种偶然,一
旦头脑清醒下来,便立刻为这些勾当感到厌恶和罪恶,——这种经验是经常可以听到的。
    佛教史上著名的阿育王,正像经典上所记载的“王因行暴恶,故称残暴阿育王”那
样,据说当初他是暴虐到极点的。
    但是,他后来对战乱频仍、反复杀戮的凄惨景象产生厌恶,有一次,他翻然悔悟,
于是奉行以“法”为根本的政治。无疑阿育王的心里也产生了类似安德烈仰望“无限大
空”的“某种东西”。而这种足以从根底动摇人生观的冲击,恐怕正是任何人都不能不
正视的“生死”这一严肃的事实吧。
    话虽如此,安德烈公爵虽看了“无限的大空”,但那只是“境界革命”的预兆,离
确实的反应还很远。安德烈在后来的鲍罗金诺战役中又负重伤,终于死去。即使通过他
临终时刻的苦闷,他的“暗黑”也未能转为“光明”。
    托尔斯泰在所谓的“改宗”以后,将安德烈临终痛感苦恼的“生死”问题,以极大
热情之笔加以刻画的,是《伊凡·伊里奇之死》。
    伊凡·伊里奇是个裁判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他过着极单纯和平凡的生活。一次,
由于意外的事故,得了不治之症。通过他和死之恐怖长期的凄怆悲壮的搏斗,只在临终
前的两小时中,他才在“黑暗”的前方发现了“光明”。
    “不是死而是光明。
    “‘啊啊,是它!’他突喊出了这句话。‘多么让人高兴啊!’“对他来说,所有
这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这一瞬间的意义再也不会改变了。但是,对于在他身旁的
人说来,他临终的痛苦还要继续两个小时。在他胸中发出一种咯咯的响声,他的极度衰
弱的肉体,哆哆嗦嗦地抖动着。然后喘息声和嘶哑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微弱了。
    “‘哦,完啦!’不知是谁在他身前说道。
    “他听到了这句话,在心里加以重复着。(死就是完啦)他对自己说。(再也不会
有死啦)”(《托尔斯泰全集第九卷》,中村白叶译,河出书房新社版)。
    这里,和安德烈公爵的情况不同,刻画了从“黑暗”向“光明”的戏剧性的转变,
真可以说是真切动人之笔。我深深感到从这里可以看到在“改宗”以后的、显示思想更
加深化了的、这位文豪心灵的闪光。
    总而言之,正像佛法中所解说的“生老病死”或“生死”那样,有“生”必定有
“死”。把这一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避免不了的事实,做为根本前提,我们的境界才
会无限地、广阔地、博大而深邃地开展下去。

“剑的英雄”和“精神的英雄”

    众所周知,俄罗斯文学具有很强的说教色彩。俄国的社会在其历史发展途中,缺少
西欧各国那样形成市民阶级的机会。因此,可以说,以那样的社会为基础的所谓为艺术
而艺术、为文学而文学的“……至上主义”的倾向,和俄罗斯文学是关系不大的。不管
表面看是怎样享乐的、或虚无倾向的文学,在它的“深层”部分,都未能脱离与“人应
如何生活”这一必然的主题相通的说教性的根本倾向。
    在托尔斯泰的文学创作中,可以说最强烈地渗透着这种倾向。他“改宗”以后的作
品表现出来的说教色彩固是如此,晚年所写的《傻子伊凡》这类民间故事中的说教性,
也表现了这种倾向。在贫穷悲惨的农民面前,这位大文豪深深感到自身的贵族与知识分
子的负疚心理。这使他,不,也正是因他是大文豪,才使他不能沉醉在文学或艺术世界
里,对农民的困境袖手旁观。
    萨特曾提出过这样的问题:“面对饥饿的孩子,文学能做些什么?”这的确是符合
一个“参与”的哲学家立场的提问。
    在俄国这样一个经历过俄罗斯土壤——在所谓“到人民中去”的知识分子大规模自
发的“下放”运动的土地上,萨特提出的问题本身,已经是不言自明的。因此,一九七
五年我在莫斯科大学所做的讲演《东西文化交流的新途径》中,我就指出过:“萨特提
出的问题的本身,特别是对于俄国来说,已经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对于和民众的幸
福、解放、和平这种万人共通的愿望共同呼吸过来的俄国文学或艺术说来,没有产生这
样疑问的余地。”这可以说是说教性的文学土壤所特有的一种新鲜而又丰饶之点。
    在《战争与和平》中,曾描写过成为法军俘虏的彼埃尔,遇上了同是俘虏的农民出
身的士兵普拉东·卡拉达的场面,使我获得了很深的印象。这个农民出身的士兵说:
    “……命运的神,可以说是给俺们安排好了的。她总是研究像俺们这样的人,这样
也不对,那样也不对。人的幸福这玩意儿,您知道,和鱼网中的水一样,您在水下拉它
的时候,它鼓囔囔的,可是一拉上来就什么也没有啦,就是这样的一种玩意儿嘛”(第
四卷第一编)。
    说这话的普拉东·卡拉达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在法国外套上系上一根绳子、戴着军帽、穿着木靴的普拉东·卡拉达耶夫的
样子,显得整个圆滚滚的。脑袋是滚圆的,后背、胸脯,甚至连他那总要拥抱什么东西
似的胳膊,也都是滚圆滚圆的。他那善良的微笑,大而褐色的柔和的眼睛,也都是滚圆
的。
    普拉东·卡拉达耶夫,从他讲的很久以前作为士兵参加过的种种战争故事来考虑的
话,肯定他应该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不过,他自己既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岁数,旁人也无
法替他决定。但他的牙齿却很洁白,看来很结实,笑的时候(他又是爱笑的)他的满口
牙齿形成两个半圆形,长得十分整齐,一颗也不缺。下颏的胡须和头发也一根不白,身
体也很富弹性,尤其是显得结实和有持久力。……”(同前书)
    通过细节的刻画,唤起鲜明形象的托尔斯泰的笔力,只有使人敬佩。在阅读过程中,
毫无多余的说明,一个健康的、十分善良的、十分纯朴的俄国农民的形象,鲜明地刻印
在读者的头脑里。
    对于彼埃尔来说,“他(普拉东·卡拉达耶夫——引用者)像最初的那个夜晚所想
象的那样,作为一个朴实精神的化身,一个悠久的、奇妙的、毫无缺陷的化身,始终留
在他的心中”(同前书)。
    如果说拿破仑是“剑的英雄”,那么普拉东·卡拉达耶夫就是“精神的英雄”。托
尔斯泰抛弃了前者而取后者。他告别了“所罗门的荣华”而去深刻凝视“一株野花”。
他施展了他那如椽的巨笔,揭示了“剑的英雄”的卑猥,加重了“精神的英雄”的重量
感。
    托尔斯泰的这种取向性,最后升华为“勿抗恶”的无抵抗主义,作为宗教的巨人的
良心呼喊,给了甘地的非暴力主义以强烈的影响等等,引起了全世界的震动。甘地甚至
还将在南非的约翰内斯堡建立的农场,起名为“托尔斯泰农场”。
    托尔斯泰晚年居住的亚斯纳亚·波利亚纳,一些慕他那世界性的名声从各国前来访
问求道的人流从未间断过。
    一九八一年五月,我访问了位于莫斯科市内的托尔斯泰的家和资料馆。那是一栋二
层木造的平凡小楼,在那里,他写出了晚年的杰作《复活》。房子里到处都可以使人联
想起文豪的心灵的光辉。
    尤其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紧靠着他的住宅的那座资料馆里展示的一块绿色的玻璃板。
在那上边写着玻璃工厂的工人们“对托尔斯泰的心情,我们支持”的宣言。当时,和国
家权力勾结的俄罗斯正教会,对立足于民众大地上的正义呼喊,用破门来威胁。民众发
出的抗议的怒吼,就具体地结晶在这块玻璃板上。我看到后深感到:他的作品不只是写
了普拉东·卡拉达耶夫一人,而是在他的作品中,在他的言论中,的确掌握了民众的心。
在权力当局企图逮捕托尔斯泰的时候,从农民那里发出了“俄国还没有能装得下托尔斯
泰那么大的牢狱”的抗议声,是极其自然的。
    在我离开资料馆时,我将我万感交集的心情托之于笔墨,写下了如下的诗句:
    当我知道——
    大托尔斯泰的魂,就在这里,一种新鲜的感动,不会只是我一人。
    大作家永远呼唤着:
    民众心灵的真正甦生。
    啊,这唯一灵魂的呼喊!

蹉跌正是飞跃的时机

    《战争与和平》中和安德烈公爵占有同等地位的主人公,是他的朋友彼埃尔·别竺
豪夫。如果说安德烈是理性型的形象,那么彼埃尔就是情感型的形象。作者把安德烈描
绘为对人生持“否定”的人物,而彼埃尔则被描绘为对人生持“肯定”的人物,两人完
全是对比的。彼埃尔坦率、热情,在任何事情上都讨厌半途而废,他经历了种种苦难,
而每次他都得到进一步的成长,最后他和女主人公娜达莎进入幸福的结婚生活。总之,
罗曼·罗兰曾评论说:“《战争与和平》的最大魅力在于它的精神的年轻性”(《托尔
斯泰的生平》,宫本正清译,篠竹书房版)。从这种意义说,他可以说是这部杰作中的
象征人物。我在年轻时,比起安德烈来,就更喜欢彼埃尔。
    波澜起伏的彼埃尔的一生,其中顶峰部分是血气方刚的彼埃尔出于对拿破仑的愤怒,
前去暗杀他,反而被法军逮捕,饱尝了几多辛酸的叙述。这部分是这部杰作中,印象最
为深刻的章节。
    彼埃尔放还后,向娜达莎及公爵的女儿玛丽亚,激动地讲述他被俘的体验,直讲到
深夜三点。在这个场面叙述中,有彼埃尔如下的一段台词:
    “彼埃尔开始说道:‘人们常说,不幸啦,苦痛啦。’‘但是,如果现在,就在现
在这一瞬间,有人问我:希望不希望回到俘虏以前的我,或者说,愿不愿意一切从头搞
起,那么我会说,我愿意再一次被俘去吃马肉。我们一旦从走惯了的路上被抛出去,就
很容易认为一切都完啦。其实,从那种地方才是新的、好的生活的开始。只要性命在,
就会有幸福。在前进的路上会有许许多多、的确是会有许许多多的东西的’”(第四卷
第四编)。
    从这段话里可以感觉出,这是多么充满了热情洋溢的、决心生活下去的力量啊。这
些话的确是和彼埃尔为人相一致的。
    而且这对彼埃尔说来,它毫无牵强做作之处,只是表现了他那为决心生活下去的力
量所推动的、一直真正生活过来的、阔大而强劲的生活态度而已。这种描写,写出了彼
埃尔的独特个性的光彩。
    这,也许可以说是好的意思的乐观主义。它不是置于不谙世事这种肤浅的层次上,
而是具有更深人性的一种品格。换句话说,这是相信人、相信人生的力量,确信好的变
化将会到来的一种“度量”和一种“强韧”的品格,是与“明朗性”一脉相通的。
    我和世界各国许多著名人士会见过,这些人士全都是具有最高尚意趣的乐观主义者。
法国的哲学家阿兰说:“悲观主义者是属于情绪的,乐观主义者是意志的。那些听任客
观摆布的人,总是动辄情绪低落”(《幸福论》,串田孙一、中村雄二郎译,白水社
版)。彼埃尔的个性之所以具有不断闪射的光耀,可以说是以正直和意志的态度,听从
“生”的激励,从而形成起来的乐观主义。
    对于每前进一步精神世界都会提高一个层次的彼埃尔,娜达莎是这样说的:
    “‘玛丽,您想想看。’娜达莎面带着公爵女儿玛丽亚许久都没有看到的、顽皮似
的微笑说。‘他这个人呀,总是爽朗的、干净利落的、就像刚洗过澡似的,给人一种清
新的感觉。
    怎么样?您不那样认为吗?——就好像刚从精神的浴室里洗过一次澡似的,我说的
对吧?’”我真希望不管什么年龄,在心理上都能保持这种新鲜清纯性啊。

女性的高尚的“信赖”精神

    对于女性来说,成立家庭,为人妻,为人母,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而且,这样一
来,女性会如何发展、变化下去呢?——当我思索这些问题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
鲜明形象就是娜达莎的精神变化。
    她是罗斯托伯爵家的小女儿,她的眼睛总是那么明亮晶莹,声音总是那么动听,富
于热情,她的笑声,使周围的人不断着迷。她将整个身心都投入“生”的每一瞬间,她
本身就代表着年轻与健康。
    但是,时代的激流,也将这样一个可爱的少女毫不容情地卷进命运的旋涡中去。由
于失恋而自杀未成,自己家庭的没落、未婚夫及兄弟们的死、战争与和平、生与死、爱
与冷酷——在文豪笔下,将这个少女在波澜万丈的环境当中奋力活下去的美的形象,描
绘得栩栩如生。
    关于娜达莎最后的精神变化,是在作品的“尾声”中加以刻画的。在这一章里,从
这部杰作的整体来看,多少不免给人以一种蛇足的感觉。对做了妻子与母亲的娜达莎的
形象,也可能会给人以一种微微失望的感觉。但是,我不这样认为。
    女性结了婚、成立家庭这件事所具有的意义,作品以曲折的笔致,挖掘得很深刻。
在了解托尔斯泰对结婚的看法、对家庭的看法上,我认为是全书中写得最好的部分。
    距震撼全欧的战乱,已过去了七年。娜达莎已经是三女一男的四个孩子的母亲。她
的丈夫彼埃尔参与了反对帝俄苛政的某一政治团体,经常不在家。娜达莎抚育孩子,料
理一切家务。她稍微胖了些,脸上充满着沉稳庄重和明朗的表情,从她的形象中很难找
出过去的娜达莎那种活泼的“像不断燃烧着的跳动着的火焰”一般的年轻女子的姿影了。
    娜达莎的巨大变化,使得从前认识她的人大为吃惊。她已与社交界断绝联系,这倒
不是谁勉强她这样做,而是因为她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
    她打破了当时贵族社会的常规,不把孩子交给乳母照管,由她自己给孩子喂乳。她
最关心的是家庭。因此,她重视和这样的一些人的交往:“当她蓬松着头发,穿着睡衣,
大步从孩子们的房间跑出来(表示孩子在病中——引用者),将不再染成绿色而是变成
黄色的尿布拿给人看,然后能从这些人口中得到婴儿的病已经无妨的安慰”(‘尾声’
第一编)。
    娜达莎对彼埃尔的爱情也是极端朴实的。他有时在来访的亲戚面前发表一通批评时
势的演说,在他演说的中途进到屋子里来的娜达莎,总是高兴地注视丈夫。她并不是对
她丈夫所讲的内容感到高兴。她对那些事物已丝毫不感兴趣。
    “因为那类事都太简单了,就好像早已熟知的一样。(她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早
就十分了解这些话的来源地——她的丈夫彼埃尔的心)。她只是由于看到他那劲头十足
的、充满激情的样子而感到高兴”(同前书)。
    我丝毫也没有这样的意思,认为女性应当把心思全放在家务和育儿上面。女性也应
当各自关心社会,参加到社会中去。
    只不过是,我在为人妻、为人母的娜达莎的形象中,发现了有些东西在现代社会或
现代家庭中正在丧失,而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绝对不应当丧失的东西。这些东西,如
果指出它是夫妻关系或母子关系,听起来也许很平常,其实,这里边有着用这类话表达
不出的更深一层的某种东西。它是和某种重大的东西相连结,而这种连结既不以个人好
恶、对事的看法为转移,也不受是非曲直的左右,从某种意义说,甚至也不受善恶的影
响。托尔斯泰借描述娜达莎结婚时的心情,曾这样写道:
    “她在以前凭本能所引导的、使用过的魅力,现在,从最初的一瞬间就将自己的全
部存在完全交给了丈夫,也就是说,将任何一个微小的角落对他都无所隐瞒的、所有藏
在内心极深处的东西都对他讲了出来。她觉得这在丈夫的眼中,也许未免滑稽可笑的吧。
她感到自己和丈夫的结合,并不靠当初将他牵引到自己身旁的、那种一般的诗的感情,
而是正像自己的心与身体的关系一样,虽然自己也说不太好,但它是由牢牢的某种东西
维系起来的”(同前书)。
    虽说是夫妻,毕竟是完全陌生的两人的结合。至于子女,早晚也是要独立,离开自
己的。只是听凭好恶或感情上的选择,结合在一起,说不定迟早会出现破裂的。
    为了能经受住各种考验,能包容和维系住夫妻或父母与子女关系的东西,自己也能
从中汲取养分,同时有助于人的成长的这种精神土壤,才真正是比任何东西都更为贵重
的。我认为在这一层次上的妻子或母亲的存在所占的比重,要比想象的大得多。“像自
己的心与身体的关系一样,虽然说不太好,但它是由牢牢的某种别的东西”——娜达莎
无疑已经是真实地感受到这点了。
    这种精神土壤,在我国的古代,用“缘分”或“天”这类词语来表示。在这里有着
夫妻彼此信赖、彼此协力、登上人生坡路的生命,在克服几多考验过程中建立起来的爱
的羁绊的重量。在每次的凛冽的风雪中加深了爱情与信赖,体会到更深的羁绊与生命的
一体感,这才可以称得上是人的真正的爱情。这会和那种想要培育人与人、或人与物、
人与自然的羁绊的心态相联系;进而超越夫与妻、父母与子女的爱情,终于到达热爱人、
热爱生命这种精神的土壤。
    我觉得,娜达莎的精神变化,从人与人,尤其是从女性方面发出的“信赖”感,表
现为无比的纯美。这可以用大海的形象来加以形容。大海有时以它无限的包容力,将清
与浊同时吞掉;有时又以慈怜来哺育万物,具有引导失意走向甦生,引导对立走向调和,
引导离反走向结合的巨大力量。这样,那种低层次的风浪又算得了什么?大海,这永不
可能动摇它那深湛宁静的大海!——我从凝视着彼埃尔的娜达莎的眼睛中,深深感觉出
女性那种坚定的“信赖”的力量所蕴含的无比的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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